無蟲之境
蟑螂會出現的那面牆,就在他的身後。所以他每工作一會,就要轉頭看一下,確保那面滿是殘膠的牆上,沒有蟑螂。但這面歷經了濕氣腐蝕和物理碰撞,這裡少一塊漆,那裡多一條裂縫,傷痕纍纍的牆,總讓回頭檢查的他以為,有蟑螂。也正因如此,每次他回頭檢查,都得耗上數十秒,乃至幾分鐘,再回過頭時,看着眼前那繁雜的程式語言,還得重新整理思緒。這也是為什麼,公司裡的程序員只有他一個不願意遠距工作。
這一個月來,他每晚都不敢睡覺,就怕有蟑螂再次爬到他的床上,陪伴他那再寂寞,也不需要牠的心靈。
他想,如果那七隻蟑螂都是為了來安撫他那單身十一年的心靈的話,那社會上倒是應該開設一門名為“蟑螂治療”的學問。只是,他絕對不會是客戶。
他聽說北海道沒有蟑螂。於是每天開着YouTube,羨慕地盯着一個美國的YouTuber,拿着相機在札幌散步。邊看邊歎氣,倒不是為了什麼雪國的美景,純粹是在大學時某個北海道的同學跟他說過,在澳門最不習慣的就是蟑螂,因為在北海道從未見過蟑螂。他問同學,第一次見到蟑螂時是不是快嚇死了,同學說倒是沒有,第一次見反倒還覺得有點可愛,如果牠們不髒的話,她倒是來者不拒。你知道的,日本人說可愛時的那種表情也是挺可愛的。那同學是女生。
好像,那女同學還有點喜歡他。但他對對方不感冒,身高差太多。他說每次聊天時,他都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現在他回想,很是後悔。這事情本來就挺奇怪,一個被日本女生暗戀的宅男居然還看不上對方,幾個知情的同班同學甚至把這件奇聞異事納進了自己逢人必說的八卦集裡。
現在,在被蟑螂精神強暴了一個月後,他只想求那女同學回心轉意,帶他入贅北海道。
這當然是癡人說夢,那女同學半年前傳來了郵件,被娶走了。丈夫是一名馬來西亞人。他心想,說不定這女的看上的不是男人,而是蟑螂!
此刻他又回過頭,盯着牆,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安全!”他呼了口氣,但隨即又“唉”地歎了口氣。因為他想到,今晚半夜,他又要神經質地開關燈確保幾次沒有蟑螂和他共枕眠呢?
在公司,同事們對他的蟑螂奇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種心頭苦,他總得和人說說吧。他沒和父母提起過,那有違他父母的男子漢大丈夫的教育邏輯。尤其是他的鐵人父親,說了,估計也只會反問一句:
“你為什麼不直接給牠一拳?”
免了免了。就是這樣,他逮到身邊的人就說。你也知道的,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事實一來二往的途中,就會生出不少謠言。其中一個謠言,傳到了他的耳中,差點沒讓他哭出來,那謠言是午餐時,從一名還挺可愛的女同事嘴裡出來的,那時他還微微昂着下巴,檢查着茶餐廳的天花板角落那團黑黑的東西到底是黴菌還是蟑螂。
“聽說啊聽說,你養了一堆蟑螂?”
聞言,他差點沒把嘴裡的茄汁豬扒噴出來。
這下好了,今晚,不只得怕現實中有沒有蟑螂,還得怕幻夢中有沒有蟑螂。
一回到家,他立馬將門關上,生怕引“螂”入室。
晚上洗完澡,將能封上的孔洞都用膠帶封住。
躺在床上,身上莫名地癢,開燈又關燈數次,蟑螂尚未出現,或許是因為換了沐浴露?一看時間,才十一點出頭,“不是不到,時候未到!”他爬起來,盯着那床架和床墊愣了十分鐘。
然後,他把用了三年的木床架拆了。
床架裡沒有蟑螂,倒是有些黑色點點,他懷疑是蟑螂糞便。他用酒精把木條、木板全部消毒一遍。那些原本是用來防疫的。
他把木條整齊地碼放在客廳,留了張紙條,希望和他合租的珍珠奶茶店老闆不要在意。應該不會,因為無論是他店裡的倉庫,還是他的房間都亂得要命。
然後他回到房間,看着那塊因為不敢靠牆放,所以立在房間正中央的彈簧床墊,只用了不到半年。但網絡上有人說,床墊的彈簧中容易成為蟑螂的烏托邦。“蟑螂的烏托邦……他以為自己是在寫什麼文學巨作嗎?”他看着手機皺眉苦思,最後決定把床墊也丟了。
這下房間空蕩蕩的,剩下一張辦公桌,一張人體工學椅。床底的那些限量版球鞋的紙箱也都處理乾淨了。“蟑螂啊蟑螂,你還能躲去哪?”但很快地,他又迎來了第二個難題——今晚睡哪?睡地上肯定是不行的,萬一晚上有蟑螂襲擊,他豈不是連防守的城池都沒有了嗎?此刻他還是太狹隘了,在對付蟑螂上的思維不夠遼闊,還未將整個問題上升至哲學範疇,否則,他就會瞬間體認到,床架哪裡是城池呢?整個房子,乃至整棟住宅樓,都應該是他的城池,是他的防守範圍。
於是他在人體工學椅上半睡半醒了一晚。隔天,他真有給人體工學椅公司一個差評的衝動。但他還是理性的,畢竟那個很會話術的禿頭老闆只是說過能確保工作品質,可從未說過這張椅子能確保睡眠質量。
在椅子上受難了三天後,他訂的床墊到了。那天白天他得去公司開會,於是讓珍珠老闆代收了一下,晚上回到家,床墊的紙箱不在客廳,他心想不妙,打開房門,果然,空蕩蕩的房間正中央放着一個紙箱。
“咚咚咚。”他敲響珍珠老闆的房門,對方還以為他要感謝自己的代收和體貼的放置之恩,熟料,卻被他罵了一頓:“你知不知道紙箱也是蟑螂的烏托邦啊!”
還好珍珠老闆的性格溫和,摸摸鼻子,回去睡了。他回到房間,將紙箱搬回客廳,打開,拿出床墊,抱回房間,剛攤開,一隻德國小蠊大搖大擺地躥了出來。在他的嚎叫中,不只是恐懼,還有傾瀉而出的無盡的無奈怒火。
從他身上散發出的疲累怨念,充斥在整個房間。整晚,他坐在椅子上轉圈圈,黑眼圈越轉越深,精神越轉越渙散,一句話總結:他快瘋了。
然後他想起了自己的恩師,那名在大學教授電腦科學入門課程的老師,如果不是他的話,自己就不會從政治系轉換專業到電腦科學,從而成為工程師了。
老師最常囑咐他的話就是:“工程師的本質是什麼?”
“解決問題的能力?”
“錯!是面對問題時,永不言棄的人格特質!”
那一刻,幾年前在大太陽下跑步而暴斃的恩師,彷彿就站在他的小房間裡,與他面對面,再次囑咐了他一次。
貓不是人類最忠誠的夥伴,狗也不是,電腦才是。他打開電腦,點開Google,輸入問題,尋找解決之道。
“永不言棄,永不言棄,永不言棄……”他雙眼在海般的答案中掃描,雙手在鍵盤敲打,雙唇不停開合如唸咒語,雙腿自我鼓勵式的持續抖動,時不時,還得轉一轉兩瓣屁股,看看身後有沒有蟑螂在注視着他。
清晨六點,他給小組長發了封郵件,今天他要遠距。小組長瞄了一眼,回了個OK,心想這小子終於開竅了。
他沿着手機地圖的引路,找到了那家被網評為“滅蟑聖手”的滅蟲公司。那是他見過最完美的辦公環境了,幾乎就和他的房間一樣,極簡到不能再簡,完全沒有多餘的雜物。
接待他的那人,與其說是員工,不如說某個推崇極簡生活的Youtuber,“雜物會引來雜物,而雜物,則會滋生雜念。你好,我是物哀,請問怎麼稱呼?”
他說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不停地,又說了自己的狀況。物哀帶着人畜無害的溫柔微笑側耳聽着。
“請問,你就是滅蟑聖手嗎?”
“虛名。”
以工程師的理性判斷,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性有能力像評論中描述的那樣“殺蟑螂於無形之間”。
物哀請他脫鞋入內。幸好,他沒穿有破洞的襪子。衣食住行,除了住,他都不講究。
辦公室內飄散着一種樹木的清香。他跟着物哀,剛在與其說是辦公室,不如說是禪修室的榻榻米上就坐,一名扎着雙馬尾的小女孩就端着茶盤走了出來。
“先請用茶。”女孩不過小學生的模樣,臉上卻帶着一種超齡的淡然。上完茶,女孩又回到了一扇拉門之隔的內室。期間他和女孩那翡翠綠的雙眼對視了一眼,有一種莫名的能量注進了他的意念,讓他感覺自己內心的寂寞瞬間消減了不少。
“她是……?”
“請別擔心,我們這裡可沒有僱童工,那位是小女。”
“她的眼睛……”
“啊,你注意到了,我的前夫是荷蘭人。”
他有些尷尬地點點頭,為了不陷入駭人的沉默之中,他問:“請問收費……”
“不急着談錢,剛剛通過你的描述,我大致知道了情況,但仍舊需要實地觀測一番,請問你明天早上方便嗎?”
“只要能消滅蟑螂,什麼時候都方便。”
物哀淡淡一笑,“好,那請郵寄地址給我們,明早四點來訪。”
“郵寄?郵寄的話來得及嗎?”
“啊,抱歉讓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是e-mail。”
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還以為像物哀這樣的人,都習慣紙本。
物哀彷彿是看透了他的疑惑,“紙本雖然具備物的溫度,但同時也具備物的重量。一個人如果承受太大的重量,就會裹步不前啊。所以,我們三年前就全面數位化了。請問你的職業為何?”
“數據工程師。”
“啊!那你就更應該了解了,人們普遍對數位的偏見。實際上,數位的溫度,可比紙本高得多啊。”
他忽然想到,老師曾經是不是也這樣說過?
“好,那請你今晚七點前將地址電郵給我們,明早四點見。”
物哀說完,微微一欠身,雙手捧起茶杯,從榻榻米上像是飄般地站了起來,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拉門後。
他一個人盤坐在原地,看着那杯中清澈如水的茶,心想,自己怕不是在做夢吧。
他不好意思枉費小女孩的一番好心,將茶水一飲而盡,正要離開,物哀又從拉門後飄了出來,他正好回頭,被幽靈般的女子嚇了一跳。
“抱歉,剛剛小女不小心聽到了你的闡述,她說你回到家,估計也無法安心入眠吧?”
“呃……對。”
“我真是太粗心大意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請你今晚先住在這裡,明天一早,我們再一同前去如何?”
他看着物哀那張毫無稜角的臉龐,心想自己絕對是在做夢。
那一晚,他躺在墊了一張床墊,還是很硬的榻榻米上。明明不是很舒適,卻睡了一晚即便是遇到蟑螂以前,也好久沒睡過的深度覺。或許是因為他是在夢中睡覺的緣故,那種感覺,簡直就像是回到了確確實實是毫無煩惱的小學時,在花城公園的鞦韆上,肆意忘我地盪漾着。
上、下,上、下,上、下,上、下……循環往復,無憂無慮,就這樣一輩子,不需要擔心人際關係,不需要操心結婚問題,不需要煩惱買房和買車,不需要害怕一個人遇到蟑螂時要怎麼辦……
他睡到奢侈的自然醒,一看手機,差一分四點。物哀和小女孩已經着裝完畢,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的窗前。小女孩今天扎的是長及腰間的麻花辮。
他帶着母女回到家,物哀看了眼堆在客廳的床架,他剛想解釋,小女孩就說:“床架是資本主義下的陰謀,實際上我們根本不需要床架。”他一愣,突然想到小女孩今天不用上學嗎?
珍珠老闆明顯還在熟睡,呼嚕聲從門縫中傳到三人耳中。
“我室友。”他解釋。
兩名女性邊說“打擾”邊走進剩下的那間房間。物哀時而彎腰細看牆壁與門框間的縫隙,時而原地打轉眺看天花板。他渾身僵硬地看着。沒多久,物哀朝女兒指了指門框和牆壁之間的一道裂縫,他看着女孩從側背帆布包中拿出一小節水瓶狀的竹子,她摘下竹子上的木塞,倒了點深褐色的粉末在那裂縫裡。
不出十秒,一隻德國小蠊就從縫隙中聞香而來。他瞬間全身僵硬到幾乎抽筋,物哀說:“放輕鬆,蟑螂可是在地球上生存了萬萬億年,對於周遭生物的感知能力可是比我們人類還要先進。只要牠們察覺到環境中的生物懼怕自己,哈,你就等着被牠們欺負吧。”
他強忍住尖叫的衝動,“這裂縫,趕緊封起來吧!”
“不急,”物哀彎下腰,盯着吞食褐色粉末的小蠊,“等牠們有夥伴在這遭了罪,自然就不敢再來造次了。”
“所以,這藥粉有毒?”
“毒到如果陰間真有閻羅王,我肯定會因為荼毒生靈而下地獄。”
“真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大恩大德!”他說,“這藥多少錢?你賣給我,我來下!”
女孩聞言,呵呵地笑了出來。他不解地看了一眼,女孩笑得更大聲了。
“不,”她母親一臉慈祥地說,“只是教給世人如何荼毒,是沒用的。更重要的是,”他深深地被那慈祥所吸引,以至於都忽視了從門縫中不斷湧出的蟑螂洪流,“釋懷。”
兩年後,還是在同一個房間裡,剛睡醒的他再次見到了蟑螂。一直具有飛行能力,只剩一邊觸角的美洲蟑螂。
他毛骨悚然的同時,腦子先是慌張地過了一遍:是珍珠老闆體內的糖分過剩,吸引了蟑螂的注意,還是單純他房間很亂,又成了蟑螂的烏托邦(儘管他本人從不承認)?還是這幾天梅雨季,蟑螂從下水道返潮而來?
他坐在房間正中央的榻榻米上思索,眼前是被他嚇得不敢動彈的蟑螂。
要去把珍珠老闆罵一頓,再逼他做違反他天性的大掃除呢?還是懷着做慈善的心自己掃呢?先把下水道用念慈菴的鐵盒子蓋起來吧。上次蟑螂不見了之後,我把蓋子放哪了呢?
趁着他回想的瞬間,蟑螂像是看穿了他似的,“咻”地一下竄出了門縫。他的腦中頓時出現了一個工程師經常使用的樹狀圖,在最下方的,就是他的房間。
他順着物哀兩年前教他的哲學觀思考,再次得出了在赤道周遭生活的人,最終都不得不悟到的真理。
他打了一個屬於早上六點的哈欠,起床,整理棉被、床墊,跨出房門的同時,根本沒注意到還藏匿在門框邊的大蟑螂。
晚上,他那基本上已經是未婚妻的女友來過夜。她洗澡正洗到身心舒暢處,忽然爆出一聲殺豬似的尖叫。
他走進浴室,那隻單觸角蟑螂正囂張跋扈地圍着女友的腳邊亂竄。女友的嘴裡迷亂地蹦出了幾聲:“快快!”
他一腳踏進浮着泡沫的積水,一腳將蟑螂踩死在原地,速度之快,必然是沒有痛苦的,“欺負女孩子,可就不能饒你了。”
原本是同事的女友問他以前不是很怕蟑螂嗎?他像極了物哀地淡淡一笑說:“釋懷了。”
楊鐵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