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倫多尋找李歐納 · 柯恩

    某年深秋，我還是一個商業攝影師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拍攝工作，馬上就飛往多倫多。在飛機越過東京的雨之後，白令海峽圍抱着我——它彷彿無語的安慰者，在舷窗的盡頭閃閃發光。

    這是最好的也是最壞的時光，狄更斯說。當飛機降落在多倫多機場，竟然下起了薄雪，我患了重感冒。住在三角洲酒店的好處是不遠處有印度人開的雜貨店，裏面竟然給我買到了秋褲和帽子手套，多倫多旅遊協會的華人大姐又送上“重感靈”。隨後的一個星期我帶病拍攝，仿若幽靈遊蕩在北美大陸；在安大略湖邊，我托着沉重的四乘五大畫幅相機，好像一個印第安人托着一頭死鷹。

    多倫多的初冬陰晴變幻，白天在冰酒莊園收穫了最後的日照，晚上在三角洲酒店的微暗中嘗試抄下我新寫的詩，我攝影師的身份和詩人的身份，那時還沒有完全分割開。就像我整天聽着李歐納 · 柯恩(Leonard Cohen)，也沒有想起他是個詩人。這位真正屬於加拿大和多倫多的歌手，那時仍然在全世界巡演，我不只在多倫多和他擦肩而過，後來在威尼斯、巴黎都試過買不到他演唱會的票。

    二○一六年，柯恩去世了，為了彌補錯過他的遺憾，二○一八年我開始翻譯他的詩，尤其是他後期所寫的情詩。有一首《我聽見熙來攘往》，讓我想起多倫多的央街(Yonge St.)這條世界上最長的大街上的愛情：

    我聽見大道上

    熙來攘往

    我愛我的咖啡

    愛夏美兒

    又一天了

    坐臥不安

    賺點錢吧

    起動了又熄火

    我愛夏美兒

    她是個好心人

    我一直犯傻

    她覺得沒啥

    她有一雙灰眼睛

    如果我使壞

    她的眼睛就飄出

    一霎青色

    多麼純真的愛，應該是柯恩回憶他混跡市集街衢之間的青年時代吧。我在多倫多一直滯留到萬聖節前夕，也像是為了補償見不到柯恩，而在街頭拍攝了很多像夏美兒的女人、像柯恩的男人，有老有少，有微笑有悲傷。最難忘的是在酒廠藝術區一間咖啡店避雨的時候，拍到一個匆匆打傘遠去的背影，今天看來就像是老柯恩在舞台上告別的舞步——他在《謝謝你的舞》唱道：

    謝謝你的舞／它如此糟，如此棒，如此有趣／謝謝所有的／舞／一二三，一二三一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