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日大馬路的消亡和再生

    宏大的城市日大馬路正是澳門城市建設的雄心之所在。寬闊好似機場跑道，由北向南，它連接了星際酒店、凱旋門、永利和美高梅。白天，太陽兇猛地烘烤着人行道和柏油馬路，高樓大廈將光折射在人的臉上、瞳孔內、汗珠子裡。於此時，行人更願意鑽進有高牆綠樹遮蔭的小巷子裡，而不是大搖大擺走在這樣氣派的大馬路上。賭場和酒店卻是照常運轉的：美高梅大門上方，電子屏幕照舊滾動播出明星和模特們的臉與身體，一如西斯廷大教堂穹頂的壁畫——公平而言，這些娛樂場、大商場、酒店，這些用黃金和籌碼鑄成的現代宮殿群，它們確實也喜歡用西方畫和古希臘古羅馬雕像的複製品裝點自己的外表與內裡，似乎身處其間的人不僅滿懷消費需求、心中實則還有着需要在視覺上得到滿足的文化需求似的。

    不過，唉，我們實在是離題萬里了，畢竟大馬路本身並沒有受到此類媚俗事物過於嚴重的荼毒，何況它本身的魅力也並不遜色於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傍晚，夜生活將要開始的時段，路燈與酒店外牆的壁燈徐徐亮起，模擬出黃昏時刻獨有的柔美氛圍。於此人造光中，白天裡的暑氣和塵埃終於消散乾淨，行走於是成為了一種享受，而並非只是一個必須的動作。漫步至斑馬線前，等待綠燈，行人的背後是停在酒店玻璃牆前的加長豪車，對面是棕櫚樹和其他說不清名字的熱帶植物——被精心栽培於另一座酒店的四周。遠處是新葡京，這座城市當之無愧的瑰寶和丑角：置身於霞光將逝的天幕下，它閃閃發亮。

    這時候，城市日大馬路便是美的了，即一種略顯艷俗的燈紅酒綠之美。

    奇特的是，這條大馬路的另一端卻近乎荒蕪。那是南邊的盡頭，朝向匍匐於荒草叢背後的大海：在美高梅的金獅巨像對面，即馬路的左側，立着兩棟笨拙、乏味、不知所謂的四方形公寓樓，以及夾在兩者間的雅詩閣酒店。人煙稀疏，僅一間麥當勞還亮着愛德華霍普畫作裡過於飽滿的光。於雅詩閣前左拐，就是柏嘉街和倫斯泰特大馬路交叉形成的街區。其路邊擁擠着以黑、灰、白為主色調的家用轎車，樓廈底層的商舖多已關門大吉、密密麻麻貼滿了招租的電話號碼。也有仍在營業的店家，可我每每路過此地、或是在路邊等候巴士時，總見不到有人推門進去光顧生意。此處很像是城市近郊處常見的真空地帶：既沒有空曠得幾近淒涼的寫字樓群，也不見嘈雜的市井，只是單純地缺乏特點，也缺乏活力——潦倒得使人心生不忍。

    城市日大馬路——由南到北，便是由死到生。我時常是逆着這個順序行走的：初時是城市，人群好不容易衝出車道繁亂的亞馬喇前地，九死一生般闖過車水馬龍佈下的迷魂陣（總是過短的綠燈和總是過長的紅燈），終於踏上了遼闊的大馬路。前文所述的夜景浮在眼前——還有什麼是比現代都市繁華的夜景更叫人心曠神怡的呢？然而這心曠神怡竟並不能持續很久。南方，大海沉鬱於夜色之中，逐漸吞沒了城市的光輝。萬物重歸寂靜，因為大馬路的盡頭就是城市文明的邊界、人之生命力衰落的象徵、慾望（一切慾望）結束的時刻。

    然而大馬路並非永無回魂之日——只消回頭一看。

    李    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