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共剪西窗燭
小羽、小王和我是一個廠裡的好同事,後來我們先後離開,每次在街上碰見,都要聊到不得不分手為止。
再後來,我離開了家鄉,而小羽和小王也因各自搬家,失聯三十年。
再次聯繫上,我和小王是由微信得以相見,而小羽和小王,是小王要從住了將近十年的家搬走,那天在樓下忙着照看家私上車,碰到了剛要上樓的小羽,才知道,失聯三十年,周不時念叨想念的好朋友竟然同住一幢大樓,每天出入從不相遇!說話時,我對小王說,有一本外國作家寫的小說情節和這一模一樣啊!小王不屑地大力甩手:什麼小說,我們這是真事!然後繼續說她們二人如何捶胸頓足相逢恨晚,白白浪費了近十年本可樓上樓下召之即來,酒溫茶熱話當年的好時光,可恨的是剛見面又是分離。
小羽的父親是名醫,她是家中的掌上明珠,雖然在一堆兄弟姐妹中排行中間,父親卻獨寵她一人。家中生活相對優渥,從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偏偏兄弟姐妹只有她剛好要下鄉。十四歲要去深山落戶,父親為她打點一切,小到牙膏牙刷針線包,完全不放心他人代勞;大至愁她到了那裡怎麼生活,感覺就像是將她空投到一個荒島上去似的。
小羽說,她的姐夫在中學任教,姐夫對父親說,為她物色了他的一個學生,大小羽兩歲,出身工人家庭,是家中長女,在學校是好學生,在家裡做家務帶弟妹,任勞任怨,將小羽和她申請在一個地方落戶,就可以放心了。
小羽說她的姐夫觀人一流,他的這個學生受老師託付,一直將小羽當自己的親妹妹般照顧。
小羽說從下鄉的第一天起,每天醒來這位學生姐姐已經將早餐煮好,還在忙這忙那時,她就擁着被子坐在床上發呆至少半個小時。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三年後的某一天,她才突然想到自己不應該有這樣的權利,從此覺醒,讓自己獨立起來。
我們問,你爸呢?你回廈門時,看到你變一個人了有什麼感覺?小羽突然淚盈雙目,說,小時候獨寵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小羽說父親態度上的轉變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想我們其實都知道,人終於要長大,終於要放手,終於會有離別的一天,愛只是改變了一種方式。有時候,愛是明明白白的讓你知道,生怕你不知道;有時候,愛是一種牽掛,好像不想着你,就會像風箏斷線般失去你;有時候,愛很多也想很多,但講出來很少,甚至根本不講,因為你懂了。
姐夫為她挑選的伙伴,成為她終生的好姐妹、好朋友。這事應該很深的影響了小羽,她的朋友多是那個類型,善良、理性、善解人意。
我們不是小羽最好的朋友,她在廠裡最好的朋友文娟也是和她一樣的回城知青。那時的回城青年中,很多是還沒有對象的大齡青年,而他們中多數有一種想法,結婚的對象最好是同樣下過鄉的人,有共同語言。
文娟和小羽不同,小羽說她是和任何人都能相處成親密關係的人。
我們廠裡除了有一些漁民家屬,還有一群部隊家屬。大概是台海關係沒那麼緊張,這些隨軍家屬就出來參加地方工作了。
這些家屬都是農村來的,文化程度都是隨軍後掃盲掃出來的。他們的男人都是農家子弟在軍隊中的佼佼者,而她們,當年多是山東河南的鄉村大美女,從她們子女的樣貌上可以看出來。
這些軍人家屬也多是自己抱團聊天的,她們聽不懂閩南話,別人也聽不懂她們帶鄉音的普通話。
和我們比較說得上話的是雪梅,她是這些漂亮大媽中比較沒那麼美的一個,長着一個大蘋果臉,紅撲撲的,她很細心,每一件事都像老師一樣交代到天衣無縫。個性爽朗的北方大媽們嫌她煩,說她這毛病是她的當科長的老公調教出來的,也或許是她怕她那又帥又能幹文化水平高的老公嫌棄而努力出來的結果。
和謙恭多禮細緻周全的雪梅相反的,是玉蘭。
玉蘭的女兒,在她們所有人的子女中是最漂亮的。參照她的女兒,依稀可見她當年的美貌,但她的皮膚倒是一直色如玉蘭。
玉蘭白白胖胖,走起路來像鴨子,倒有人說,凡有這種步姿的女人,必婚姻幸福,受丈夫寵愛。
玉蘭是個特愛生氣的大媽,即使不生氣時也像個小女孩一樣嘟着嘴。漂亮大媽們說那完全是丈夫慣出來的,丈夫在軍中居位甚高,不知統領多少人,回家唯其是命。
這麼一個長不大的大媽,文娟和她每天相對,倒常竊竊私語,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和小羽的學生姐姐一樣,文娟也是一個溫柔婉約的女子。那一年,文娟的孩子才兩歲,她的丈夫已先她去香港定居,很快,文娟也獲批准去香港了。
小羽說,文娟離鄉時,她去火車站送行,遇見了玉蘭邁着幸福的鴨步也去送文娟,方才知道文娟和一個這麼背景文化出身個性完全不同的人,竟結下如此深的友誼,那天,玉蘭在車站哭了。
小羽佩服文娟之餘,後來又告訴我一件事。那是文娟到香港後,給她寄來布料,一塊深啡,一塊大紅,叫她將其中一塊交給玉蘭。
小羽不知道自己應該選哪一塊好,於是將選擇權給了玉蘭。
她說玉蘭認真地想了一會,選了鮮艷奪目的大紅,在那個年代,不管什麼年齡,哪怕是妙齡少女,都不可能將大紅穿出去。小羽說,如果實用,那應該選深啡,可她自己心裡也捨不下那艷紅的誘惑。今天的人是無法理解物資匱乏且全民着裝一個顏色的年代的這種心理的。
她最後問玉蘭為什麼選大紅,玉蘭的回答讓她也讓我意外地觸及了內心最深處的軟肋。她說,文娟喜歡紅色。
不必諱言,文娟的故事教會當時年輕的我怎麼去倚重和自己不同的人,三人行,必有我靈魂之師。
朋友,友誼,相聚是迷人的,每每讓我想念那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且有一位同事友人,說了另一種版本的相聚。
這位朋友說緣起是家庭的原因,或許更多是青春叛逆與時代攪和的緣故,他有家不歸。到了春節,所有的餐館都關門了,只有一家全市最大最好的餐廳開着。那年月幾乎無人除夕夜不在家裡吃飯,即使無家的人也多會被親友關照,偌大的城市,這唯一開着的餐廳裡,被這個世界冷落的也就四個客人,服務員說,今天除夕,你們就在一個桌子上一起圍爐吧⁈
於是,相逢不必曾相識,他和另外完全不同年齡不同外貌不同際遇的三個人在一起過了那個讓他一生難忘的除夕夜,他們用服務員為他們準備的酒杯乾杯,然後,各奔西東。
那夜的星光,那夜的佳餚,那夜的燈火,那夜的酒,那夜的服務員,那夜陌生人的笑容和溫度,足以溫暖冰釋在場所有人的人生。
值得多寫一筆的是,這位朋友,後來是一名出版了詩集的詩人,他有着比我們更深的對於家的理解和期許,他更以詩為媒,贏得了一位同樣會寫詩且如詩的婉約美佳人。
貞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