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創作了生動又飛揚的詠嘆調
——談桑德羅 · 特勞蒂的畫
繪畫是文雅之事,更是激情的產物,存在隱秘的召喚,野性的呼喚。意大利畫家桑德羅 · 特勞蒂,他的作品及人生都有耀眼的一面,充滿了強烈的抒情色彩,就像一曲詠嘆調飄在藝術的天空。桑德羅 · 特勞蒂,一九三四年出生於意大利馬爾凱區。一九四九年考入羅馬藝術專科學校,現為意大利羅馬美術學院終身教授。特勞蒂與中國美術教育有很深的緣份,二○○五年至今,他任廣州美術學院客座教授。二○○六年及二○○八年,他分別在湖北美術學院和中央美術學院任客座教授。二○一五年,桑德羅 · 特勞蒂獲意大利參議院頒發傑出人物獎。最近,特勞蒂獲得了二○二一年度歐洲文學藝術獎。特勞蒂可謂是一位在漫長歲月裏散發活力,藝術之繁花常開的藝術家。
我並不認識特勞蒂先生,但身邊很多畫畫的朋友不斷說到他,感覺他比一般的熟人在我的面前更生動。人,雖然沒有謀面,但作品沒有錯過。多年前,三彩畫廊收藏過桑德羅 · 特勞蒂的《牛》,大器、熱烈、飽滿,充滿了生命無盡的激情。特勞蒂創作的是牛,一群奔騰生命之美的牛。在牛的身上,他畫出了人的生命狀態。特勞蒂的繪畫多與生命象徵有關聯。他畫各種形態的“牛”,裏面隱藏着牛氣衝天,也有奔流的氣場、更有鬥牛士的氣概,憐憫之處還有生命的懺悔在裏頭,就像詠嘆調中嗓音的震顫、鳴啼和華彩。特勞蒂還是畫馬的高手,他在具象與抽象之間取一個平衡點,往往只畫一個局部,就畫出馬的豪邁與彪悍,一種生命的慨慷之情躍然而生。
最近,廣州美術學院城市學院在珠江鋼琴廠創意園舉辦了“馬可 · 波羅的遐想:桑德羅 · 特勞蒂作品展”,策展人為藝術家雷小洲。在偌大的展廳裏,我印證了牛與馬這兩種有力量感的動物是特勞蒂喜歡描繪的事物,他彷彿在牠們的身上輾轉取得了新的力量。藝術家書寫的對象,就是生命鏡像的映照,持續生活在奔騰的世界裏。這些作品在晦暗不明之處展開了豐富的層次感,那是冒險的挑戰,喚起了生命力和野性之美。除了牛、馬之外,特勞蒂的繪畫題材廣泛,印度佛像、雲南小鎮、草木花卉等等都有涉獵。特勞蒂與中國的緣份就像他的祖上馬可 · 波羅。他漫遊中國之後,着迷於中國文化中的某些元素,在繪畫上表現出了他的好奇與迷戀。特勞蒂的記憶是意大利的、西方的,他畫中國的建築、物象、人物,在節奏、語調、修辭上自如地切換,他越過了地域的影響,對畫面進行了沸騰的表達。從特勞蒂作品的畫面來看,他下筆十分果斷,線條感異常明顯地流露出他胸有成竹的一面。但他又是矛盾的,在某些時候,他突然改變了主意,進行一番塗改,甚至重新來一遍,變得面目全非,就像小說家着迷於小說人物命運的結局,把人物騰挪,調換章節順序,直到安排出滿意的畫面。
無論如何創作,特勞蒂對畫面構圖的控制慾望非常強烈,有序進行或者筆鋒一轉,等待更好的效果出現。特勞蒂有深入淺出的禀賦,他的藝術就在精神的空間裏移動,而空間的變化,表現出了他把握繪畫語言的技能,說明他不願意在平流層面中作長久的停留。他不斷把畫面的故事延伸向別處。在圖、形、光、色的繪畫基礎上,特勞蒂的叙述也在發生變化,看他早期的繪畫,作品是抽象的,有裝飾畫的痕跡,也有去叙述化的傾向。去叙述化也是一種語言能力。現在,他的繪畫又回歸到傳統叙述上來,回到具象的畫法上。畫家是否在做樸素叙述的回歸?不得而知。每一個有野心的畫家都不希望自己的筆觸像圖釘那樣釘在那裏。特勞蒂對繪畫的探索,也許不是美術史上的“新”。世界美術史上厲害的畫家多得很,包括意大利達芬奇這樣的天才畫家,似乎都窮盡了各種創新,但特勞蒂還在尋找自己沒畫過的題材,嘗試沒用過的技法,這之於藝術家本人就是有價值的探索。
特勞蒂的學生說他的老師,對生活充滿渴望,有着莫迪利亞尼的影子,對繪畫有着迫切的願望。一個畫家,他必須讓整個身心投入,讓存在充滿誘惑,才能創作感人的形象,情感才能在色彩中燃燒起來。特勞蒂對自己愛慕的東西總是異常熱情。他畫了不少中國女性肖像畫,他的中國女性肖像畫融入了抽象的風景畫,也在風景畫中隱藏着人體畫。在切換視角上,他的語言有突然轉向的勾勒。這讓他在實與虛之間找到了新的注腳,由此把生命滲透到顔料裏去,把女性的內在情感表現出來,彷彿詠嘆調的華音。
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作品往往隨手可得。被驕傲、光芒、愛所激發出來的生命體,必然充滿肉體的光榮,世界就像我們的肉體一般被神秘地塑造。也許日子在不斷重複,但精神生活是不可模仿的,就像特勞蒂的人生,無論在意大利,還是在中國,通過繪畫鏈接的歲月有着說不清的互文關係。繪畫是對生命的召喚。特勞蒂感知到他內心裏的女性,無論是他的妻子、情人、朋友、學生,他的眼裏燃燒着豐富的情感。他選擇的不僅僅是眼前所見,而是吸引他內心怦然心動的部分,去聽從生命中本質的感召。他把印象、感受、理解的愛都化成了零部件,又組合成整體,進行自我的重組,喚醒了自由穿梭的生命維度,從火苗到火焰,沒有保留地燃燒,就像詩歌瞬間性的爆發,帶來審美的意義。藝術是有對象的狂歡,在《今夜無人入睡》、《三女神》等作品中,特勞蒂把性的誘惑、豐腴的想像力混合在一起,在畫面上加以調和,在色調的流淌中建構了一種參透身心的神秘圖景。
裸體、性、情色等一直是繪畫的表現內容。性慾是創作的基石,在繪畫裏描述慾望這一題材,一切都是可能的。特勞蒂像哈姆雷特一樣好色,有着截然不同的好奇和興趣。他的畫面把性的張力無限地揮灑,但同時又不是赤裸裸的表達,有時候保留了東方人的某種含蓄和自我的隱私。特勞蒂對生命激情的描述令人感慨良多,畫面的斑駁,一如意大利西西里的陽光,像植物一般茂盛,那是女性自身散發的吸引力。慾念在繪畫中是特勞蒂氣質的產物,他的情色裏有光,灑向性的臨界之處,它是不確定、懸浮、轉瞬即逝,也是歡愉與隱痛,那是肉體與心靈之間徘徊出來的詠嘆調。
特勞蒂對架上繪畫還是那麼雄心勃勃,其野心還是希望創造一種可辨度強的繪畫,一種個性化的語言符號。繪畫在一些人看來是窗戶或者景框,其實優秀的繪畫必超越這些,將在畫布上展示一個豐富的世界,甚至是混沌多元的。這也是特勞蒂繪畫的一部分。他的作品中有強壯的東西,這表現在特勞蒂敞開自己去接受社會、歷史、自然、人文的啓示,去做史詩般的尋找。比如《馬可波羅的遐想》、《羅馬天際》這兩幅大型作品,就表現出他的雄心壯志,畫面磅礴澎湃,但又是可控的,他讓事物鬆開,思想情感也在筆法之間敞開,帶來莫扎特式的快樂。
作為藝術家,特勞蒂必須隱匿一些東西,個人的情感、經歷、回憶、歷史、政治的都在內心整合起來。在事實與自我之間,特勞蒂在作品中進行了多種叙述,保留着本真性的記錄。一個好的畫家,無論隱藏與突出都必須榮繞到人物或者事物身上,回到思想力上來。對於熟悉特勞蒂的讀者來說,也許着迷於他的技法,迷戀色彩的跳躍,但也會因此忽略了沉思力在畫面上的缺失。學院派認為藝術的傳統是伴隨着描摹開始的,當下的認知是思想的畫面會再次激發新的思想。我沒有讀過特勞蒂的藝術主張,不清楚起其繪畫的核心精神,我猜他畫畫是在不同層面之間做變動,不僅僅是描述,還有對時光的雕刻。
他的《威尼斯風景》,是對城市時間的詠嘆,詠嘆存在於繪畫裏。站在這張畫面前,我着迷於他所創造出來的鏡像,過往在威尼斯的記憶就湧上來,彷彿多情的意大利人在眼前唱起了情歌,飄出了詠嘆調。這幅作品讓我想起詩人布羅茨基與這座水城十七年的關係——生命中美與夢魘晃蕩出威尼斯那種傳統的藍色:“讓我重申:水相當於時間,向美獻上了它的影子。”記憶、夢境、愛與失落、美與時光,這些絕對之物的感召潛入布羅茨基的心靈,為威尼斯這座水城獻出了穿越肉體的光輝。而特勞蒂也用畫筆凝固了光和詩對這座迷人之城的精神合體。
出色的繪畫看起來有淋漓盡致的狀態,其實作為畫家卻是永無休止的勞累。今年已經八十八歲的桑德羅 · 特勞蒂先生還在創作,他的繪畫激情再次將生命的自由投射給夢與慾望,那是藝術激情永不盡止的召喚。從一個中國讀者的角度來看,特勞蒂對生命不可估量的渴望表現在繪畫裏,他在東西方之間獲得了一種參與世界繪畫的在場意義,為我們提供了“新”的詠嘆調,一如威尼斯的藍色海水湧動過來。
黃禮孩
(作品由廣州美術學院中國寫意油畫硏究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