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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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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2 7月1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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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思念

梁淑淇


    有一種思念

    父親離世前,我跟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聊天。

    雖然我們每天都在家裏碰面,只是我和父親之間早已沒有共同話題,話不投機半句多,有時我們談不夠兩句便不歡而散,到最後總得靠母親打圓場才能控制住局面。其實母親跟我也沒有共同話題,我不看電視劇,她不懂音樂,我不討價還價,她只買便宜貨。然而,母親是真的關心我,並且希望與我拉近距離,所以她很努力找話題跟我聊,就算我表現得興趣缺缺,她依然滔滔不絕的訴說着她從群組訊息看到的資訊,只求找到我會感興趣的話題。

    現在想來,父親也必然關心我吧,只是他從來不會表現出來,當然也不會對我說甚麼體己的話。

    從小到大,我一直等待他對我說“做得好”、“你很棒”,然而直到他魂歸天國,依然等不到我最想聽到的一句話。其實,我可以主動詢問父親對我的感想,可是我一直鼓不起勇氣,怕會得到最不願聽見的答案。

    由我學結他開始,他便反對我接觸音樂,在他眼中,除了讀書是正途,其他一切都沒有意義,於是我彈結他是浪費時間,我創作歌曲是不務正業,我讀書不成都是音樂害的,而我的堅持就是不知悔改、罪大惡極。

    中學畢業後我沒有如他所願升讀大學,這大概是讓父親直接放棄我的原因吧,自此他總是對我視而不見,偶然向我投以冷漠的眼神,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令他對我改觀,即使後來我的作曲才華得到賞識,獲邀為本地歌手譜寫新歌,他始終不曾改變過對我失望的態度,對我的歌曲總是不屑一聽。

    “其實你父親很喜歡你寫的歌。”母親不只一次這樣說,我卻無法不視之為安慰我的話語。

    母親總是無所不用其極拉近我和父親的距離,但都徒勞無功,父親不會主動跟我說話,而我也找不到任何話題跟他說,即使同桌吃飯,我們也是各吃各的,沒甚麼交流,而母親很努力跟我們交談,其實是為了讓對方知道我們的近況,透過對話,父親會知道我最近接了甚麼寫歌的工作,而我會知道父親的健康狀況。

    說來真是愧疚,我明明知道父親最近出現胸悶的異樣感,卻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結果父親因為急性心肌梗塞離世,我才驚覺一切早有預兆,只是我這個不孝子無視他的需要。

    父親的死訊來得太突然,雖然說那時候我們的關係不算親密,但是驟然失去父親這件事還是令我難受得很。我完全無法思考無法行動,連悔恨的心情也彷彿不存在似的,整個人渾渾噩噩,大概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吧。

    父親的後事都是母親處理的,我本來以為母親必然會崩潰,可是她卻表現得比我堅強,竟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

    “人總是要死的。”她的語氣黯淡,予人一種逞強之感。

    畢竟這個家現在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一個人脆弱的時候,另一個人必須堅強起來,即使那份堅強可能只是偽裝。

    我是在父親的頭七之後察覺到母親的不對勁。

    父親出殯那天,我回家後突然產生一種虛脫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甚麼。我望向母親,期望她能給我一點指示,但她臉上毫無表情,也不說話,眼神空洞而無力,我心頭一凜,第一次看到母親如此可怕的表情。

    看着母親木然地走回主卧室,我也回到自己的卧室,攤在床上不想動不想思考。以前我也常常這樣窩在床上,抱着結他彈奏,有靈感時創作新歌,沒有靈感便彈奏別人的歌。然而,這個時候,我連結他聲也覺得刺耳。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首先作出反應,肚子咕咕作響,看看時鐘原來已經晚上八時。平日都是六時半左右吃晚飯,所以今晚母親沒有準備晚餐吧。我步出臥室,打算到廚房找點吃的,沒想到看見母親正坐在飯桌前看書。

    說得確切一點,是穿着父親睡袍的母親,正在飯桌前閱讀《笑傲江湖》。

    我從沒見過母親看書,她總是在追電視劇,而且她只愛看那些爭產或醫療劇,從來不看武俠片,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會追看武俠小說。

    我記得這正是父親離世前在看的小說,他退休後決意將金庸的小說從頭開始閱讀,上星期剛開始讀《笑傲江湖》。

    “媽。”我驚訝地呼喚她。

    沒有回應。

    “你餓了嗎?”我問。

    “當然餓啦,現在都幾點啦?”她抬起頭瞟了我一眼,又重新閱讀起小說來。

    我悚然一驚,因為剛剛我從母親的臉上看到父親的表情,連她說話的語氣也跟父親如出一轍。

    以前母親一知道我肚餓便會立即給我煮飯,但她現在專注於書中,完全沒打算動身。

    “那我現在煮麵給你吃。”我慌張地走進廚房煮了兩個即食麵,又煎了兩隻太陽蛋。

    母親看到後皺起眉頭,“我的蛋要全熟啊。”

    我初時以為自己記錯了,但再細想肯定自己沒有弄錯,因為我跟母親的口味向來一致,我們都嫌熟蛋太乾,只吃太陽蛋,而吃熟蛋的是父親啊。

    母親放下小說,有滋有味地吃着麵,一句話也沒有跟我說。

    母親給我的感覺怪怪的,當時我以為母親的心情還未回復過來,所以才會一反常態,過幾天便會回復正常。

    驟然失去廝守四十年的伴侶,母親的冷靜才算不尋常吧。我一直很疑惑為甚麼母親在父親剛離世時沒有任何反應,原來並非因為她強忍悲痛,而是她根本反應不過來。雖然知道父親離世是事實,心裏卻無法產生真實感,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即使在喪禮上,她依然期望着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真實的夢,待她擺脫夢境,再次睜開眼時,老伴就會出現在眼前。

    然而,回家後再沒有老伴的聲音,看到一半的小說擱在茶几上,沒有人催促她煮飯,沒有人向她埋怨腰痠背痛,沒有人要她斟水,沒有人將穿過的睡衣隨便丟在床上。曾經佔據她生命最重要位置的那個人永遠消失了。當她意識到老伴再也不存在,她才感到悲從中來。

    “如果你想哭,就好好哭出來吧。”我忍不住對她說。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斜眼看我,“我為甚麼要哭?”

    我一時語塞,她可以有千百個理由哭泣,但她選擇不以眼淚面對別離,我憑甚麼認為她哭出來才算是正常的表現?

    她吃完麵便捧着書繼續閱讀,我只好收拾好碗筷到廚房清洗。

    我多久沒有洗過碗?以前母親連一隻杯也不讓我清洗呢。

    待我洗完碗後,發現母親正在客廳的地櫃中尋找甚麼,地上堆滿抽屜的雜物。

    “你在找甚麼?”

    “支票簿啊。”

    “你要支票簿幹甚麼?”

    “當然是要寫支票,不然呢?”她反了一下白眼,“差不多要付錢給小張了。”

    “誰是小張?”我問。

    她重重的呼一口氣,“你別管,我的事不用你管。”

    既然她這樣說,我倖倖然返回卧室。

    我期望睡醒以後母親就回復正常,但事情的發展比我想像中嚴重多了。

    早上我被電話的鈴聲吵醒,以為又是推銷電話,正要破口大罵,卻聽到一把誠惶誠恐的聲音,“請問是江福華先生的家人嗎?”

    睡夢中突然聽到有人提起父親的名字,差點忘記父親已經離世的事實,還在憂慮父親發生甚麼事,但待我清醒一點,猛然記起不會有再壞的事情發生在父親身上。

    “我是他兒子。”我悶悶不樂的應着。

    “我這邊是創科公司打來的,可以請你過來一趟嗎?”對方欲言又止。

    “咦,為甚麼?”創科公司是父親以前任職的公司,但他已經退休半年,應該不會還留下甚麼在公司吧。

    “這邊有狀況需要你來處理,請盡快趕來。”對方快速報上地址後掛上電話。

    我不明所以地下床,看看床頭的鬧鐘,才九時半。

    我走出客廳,平日母親不是在廚房忙東忙西就是在沙發上追電視劇,但我找遍全屋也找不到她。我在心裏嘰咕,母親是出去買早餐嗎?不管了,還是先趕去創科公司吧。我應該近二十年沒來過吧,以前父親周末要在公司加班,母親會帶我一起送飯給父親,父親會將我放在他的大腿上,抱着我一邊跟我和母親聊天一邊吃飯。

    突然想起原來我跟父親也有過親暱聊天的時光,鼻子忽地感到一陣酸楚,是甚麼讓我們走到無話可說的地步?最難過的是,悔恨太遲,我再也沒有機會跟父親好好聊天。

    我一直以為只要在音樂路上做出好成績,就能挺起胸膛面對父親,告訴他我也能闖出一片天,可惜我一直做不出好成績,以前以為可以慢慢來,現在更加不用急。

    我來到創科公司,門口的接待員立即將我帶到父親以前的辦公室。一推開門,驚見母親正坐在辦公椅上一本正經地看文件。她身旁站着董叔叔,他以前是父親的得力助手,父親退休後便由他接手,所以這裏現在是他的辦公室吧。

    我跟董叔叔對望了一眼,他無奈地對我苦苦一笑。

    “媽,你怎麼啦?”我問。

    母親沒有抬起頭,繼續埋首於文件之中,一臉苦惱的模樣。

    董叔叔拉我到外面悄悄對我說:“今早你媽一早跑進來,當時我還沒來上班,接待員以為我跟她有約便沒有阻止,我回來後發現她坐在我的座椅上,開口第一句就問我某個企劃的進度。那是江經理退休前最後一個企劃……”

    他沒有說下去,我閃過一個念頭,母親變成父親了。

    不管她是自以為自己變成父親,抑或是被父親附身,她現在都是以父親的姿態自居,所以我喊她媽時她才會毫無反應。

    這個想法太離奇,但我想不到另一個解釋。

    我半哄半騙的將母親帶回家。一回到去她便說累了要小休一下,待中午醒來時又變回母親,她迅速煮好午餐,一如往常邊吃邊跟我聊聊生活瑣事。

    對於跟母親聊天這回事,我從未如此開心過,她能回復正常實在太好了。

    我唯一擔心的是,她彷彿完全失去這兩天的記憶,我怕她知道後會被自己的舉動嚇到,所以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總之,她回復正常就好。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的意識不斷徘徊於她自己跟父親之間。

    當她的意識是父親時,她就像活脫脫的父親,不管是生活習慣、說話語氣,抑或是表情神態,都跟父親在生時一模一樣,我當然有想過父親的魂魄是不是回來依附在母親身上,這令我不禁害怕起來,可是即使害怕也不能離棄母親,只能因應情況照顧她。其實如果那真的是父親的亡靈,又有甚麼好害怕呢?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我啊。

    事實上,經過多天的觀察,變成“父親”的母親並沒有任何可怕的舉動,不過是以父親的生活模式跟我待在同一空間,這時候我要化身成照顧者,因為父親多年來都依賴着母親生活,完全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所以當母親變成“父親”之後,我便得照顧“他”的起居飲食,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因為平日我也是母親的照顧對象啊。

    現在換我照顧母親啦,抑或是父親呢?不管是誰,盡孝也是身為兒子的責任吧。我已經錯過向父親盡孝的機會,現在當然要好好照顧母親。

    母親變成“父親”的時間沒有規律,有時好幾天不發作,有時一天發作好幾次。我漸漸習慣母親一人分飾兩角的生活,但無論母親是被父親附身,抑或是精神出現問題,始終不能放任不管,於是我在考慮應該請通靈師到來,還是陪母親去見精神科醫生,然而,採取行動之前應該先跟母親談一談吧,可是問題來了,我該跟“母親”還是“父親”談呢?

    我總是有一天拖一天,總覺得事情沒有顯著惡化,就再等一下看看情況吧。

    現在跟“父親”相處時,“他”還是跟從前一樣對我冷言冷語,動輒給我臉色看,面對同一番說話,以前我會感到十分憤怒,二話不說便將自己關在房內,現在卻能一笑置之。

    這天醒來的是“父親”,我嘆了一口氣,昨晚我還跟母親說今早想吃她煲的皮蛋瘦肉粥,現在不但沒有母親煲的粥,還要我準備早餐。

    “媽,天氣涼了,多穿件外套吧。”雖然明知不會有任何回應,我還是提醒她。

    果然,變成“父親”的時候,她才不會回應我跟母親說的話,而父親冬天在家也不會穿外套,可是母親卻很容易着涼。

    我從衣櫃取出母親的冷外套,不管“父親”的反對,堅持要“他”穿上。

    我隨便煎了蛋和火腿,再烘多士做早餐,出來時發現母親又在翻箱倒櫃尋找東西,一定又是找支票簿吧,只要她變成“父親”,總是在找支票簿。

    “吃完早餐再找吧。”

    “他”訥訥的說,“剛才我突然醒起我將支票簿放在盒中,可是我連那個盒子也找不到。”

    我雖然不知道“他”要支票簿幹甚麼,但最好不要跟“他”談論這個話題,否則便會沒完沒了,所以我轉換話題,“看完《笑傲江湖》了嗎?”

    “看完了,正打算看《鹿鼎記》。”

    “看完整套金庸小說之後有甚麼打算?”

    “他”歪着腦袋思考,卻想不出個所以然,最後板起臉不答話。

    這幾天我不斷在測試,想知道眼前這個“父親”到底是誰,而根據這幾天的觀察,發現“父親”對過去的事瞭如指掌,對未來卻毫無概念。

    如果說得再仔細一點,就是“父親”只能說出母親知道的事,有一次我刻意提到一些行銷術語,“他”完全答不出來,又有一次我提到一件只有我和父親知道的事,“他”一臉茫然,所以,我得出這個“父親”並不是真的父親,只是母親虛構出來的思念對象。

    得出這個結論之後,我不禁感到微微的失落,彷彿我再一次失去父親。

    明明我們的關係就沒有多好,為甚麼我還是會感到如此難過?

    傍晚,母親醒來時,她煲了皮蛋瘦肉粥,再炒了米粉給我做晚餐。

    我一邊吃粥一邊想,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媽媽,你想念爸爸嗎?”我問她。

    “想念啊。”她爽快承認。

    “想念到甚麼程度?”

    她錯愕地看着我,眼肚微微顫動,嘴巴一開一合,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是想念到不願意讓他離開了嗎?”

    她的眼眶隨即泛淚,父親真是她的死穴。

    “我知道他離開了,”她哭喪着臉說:“我再也不會見到他。”

    “知道是知道,但心底裏還是捨不得他離開吧。”

    “那有甚麼辦法?”她的語氣十分無奈。

    “我們就完成爸爸的心願吧。”戲都是這樣演的,只要完成死者心願,靈魂便會安息。雖然不是父親真正的靈魂,但如果能還他的心願,母親也較願意放下父親吧。

    母親拭掉眼淚,瞪大眼睛望向我,等待我的指示。

    “誰是小張?”我問。

    “小張?”她的表情僵硬起來,顯然有甚麼事在隱瞞我。

    “爸爸欠小張很多錢嗎?”既然要找支票簿,肯定是要還錢吧。我一直盤算着父親留下來的遺產應該夠還吧。

    她猛烈搖頭,“怎麼可能?你爸最討厭欠別人錢。”

    “那他為甚麼要寫支票給他?”

    她皺起眉頭,一臉猶豫。

    已經快到突破點了,只要再稍稍施壓就行。

    “爸爸跟小張到底是甚麼關係?”我用嚴肅的語氣問她。

    “這是秘密啊。”她雖然這樣說,態度卻明顯軟化。

    “爸爸已經死掉,還需要保守秘密嗎?”

    “因為那是屬於你的秘密。”她幽幽的說。

    “那更應該讓我知道吧。”

    她慈愛地看着我,“就是不想讓你知道嘛。”

    “我心臟夠強大,來吧,我承受得了。”

    她苦笑,“你確保心臟夠強大?知道了就無法回頭啊。”

    我輕皺眉頭,躊躇了三秒,堅定地點頭。

    “你爸爸跟小張是世交,小張是音樂世家,雖然他長大後放棄了音樂。”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父親有一個音樂世家的朋友,他是因為這個朋友才堅決反對我走音樂這條路嗎?

    母親咬咬下唇,放棄掙扎,揭開最後的秘密,“這幾年來找你寫歌的人都是小張安排的。”

    我瘋狂眨眼,腦袋急速轉動,好不容易才得出結論,“你的意思是,爸爸給小張開支票就是為我安排工作?”

    “那些錢最後都落在你身上。”

    我癱軟在椅子上,這些年來我所以為的機會,原來都是父親的安排。我所認知的世界瞬間崩塌。

    “爸爸不是一直反對我玩音樂嗎?”

    “他嘴巴硬,一開始是覺得音樂的路不好走,不想你走冤枉路,但其實他很欣賞你的堅持,但見你一直得不到賞識,怕你會感到絕望才出此下策。”母親怯畏地問我:“你會對他生氣嗎?”

    我當然非常生氣,可是父親已經不在,我還可以怎樣?

    我感到洩氣,已經弄不清父親到底是在支持我還是在剝奪我的音樂才華,我現在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有才華。

    “沒事,我接受到。”我虛弱地說,嘴巴卻在不斷抖動。

    我接受到甚麼?接受到父親原來這麼愛我,抑或接受到自己原來這麼失敗,一直靠父親迂迴的接濟度日,還沾沾自喜活在虛幻的夢想之中?

    我花了一個星期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而這個星期“父親”沒有再現身。

    我不知道“他”是因為解開了最後的心結所以不再出現,抑或一切其實只是母親為了告訴我這個秘密而耍的把戲,反正我已無心深究。

    五月下旬的星期六,“父親”最後一次現身。

    “父親”現身後沒有再翻箱倒櫃尋找支票簿,已經沒有此需要吧,“他”毋須再替我張羅了,因為我已經決定放棄音樂夢。

    因為對“他”還有一點生氣,所以我直接問“他”,“其實你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嗎?”

    “知道啊。”倒是答得爽快。

    “還有甚麼留戀嗎?”

    “就是你媽媽哦,她日日夜夜思念我,才會不斷將我喚來。”有一種思念,強烈到將自己變成思念對象。

    “真的是這樣嗎?”我提出了質疑。

    “不然呢?”“他”交叉雙手抱在胸前。

    “你不是為了我才回來嗎?”

    “他”乾笑兩聲,聽起來像是掩飾謊言被拆穿的慌亂。

    “因為我一直沒有跟你和解,你擔心我驟然喪父會造成一輩子的遺憾,所以想給我彌補的機會。”我已漸漸分不清我說話的對象到底是父親還是母親。

    既然不是父親的靈魂,那就是母親的意識,我絕對不會懷疑她對父親的思念,可是我相信她更關注兒子的心理狀況。父親剛去世那一個星期,我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縱使我沒有表現出來,母親一定看在心內。她要解開我的心結,同時讓我知道父親有多愛我。

    這不過是我的推論,事實上,我真的弄不懂眼前的“父親”到底是誰,“他”給我的感覺跟父親完全一樣,如果說母親因為跟他相處了四十年而能扮得如此維肖維妙,我絕對不會懷疑。

    “我以後也不會再出現了。”“他”說。

    “感謝你多年的照顧,雖然有點惱你胡亂安排別人找我寫歌,但我原諒你愛子情切,不過其實你直接跟我說就好,你知道我等你說支持等了多久嗎?結果你只做不說,害我以為你一直瞧不起我。”

    “父親”眼角滲出淚水,“我怎麼可能瞧不起你?”

    “你一直說我不行啊。”

    “我只是不好意思當面讚你,你媽知道我一直對你寫的歌讚不絕口。”

    “為甚麼害怕讓我知道?”

    “我才不是害怕。”

    我失笑,竟然還這麼嘴硬。“就不能乾脆一點嗎?”

    “他”點點頭,露出溫暖的微笑,“我一直以你為榮。”

    不管這句話是出自父親還是母親的嘴巴,我同樣悽切地哭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哭着哭着,我突然改變主意,在正式放棄音樂夢之前,我決定放手多試一次。

    這一次再沒有人會在背後幫助我,就憑我真正的實力決勝負吧。

    一個男人一邊哭得稀里嘩啦一邊大談夢想,真不害羞。

    我撲進母親的懷裏,就讓我最後一天做個撒嬌的男孩吧。

    “爸爸,再見啦,我會好好照顧媽媽的了。”

    “父親”溫柔地輕撫我的頭髮,“再見啦,來生再見。”

    我哭得悲切,但願真的有來生。

    梁淑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