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中文去見洛爾迦
意大利符號學家、作家艾科(Eco),寫過一本獨特的“遊記”,叫《帶着鮭魚去旅行》,其實書裏沒怎樣出現鮭魚或者別的魚,倒是出現了一大堆艾科擅長的中世紀神秘學、文學和藝術的旁門左道的秘聞逸事,好看得很。
香港博學的詩人也斯(梁秉鈞),也寫過一首詩,叫《帶着一枚苦瓜旅行》,講他吃着一枚朋友從異國帶過來的苦瓜,就浮想聯翩這枚苦瓜——和這個朋友在旅行中的經歷。他點出這不是一般的綠苦瓜,而是一枚白玉苦瓜,“窮人家的孩子長成了碧玉的身體/令人抒懷的好個性,一種溫和的白/並沒有閃亮,卻好似有種內在的光芒”。如此一來,現實的或者情感上的旅途都被這很東方的苦瓜撫慰了:“總有那麼多不如意的事情/人間總有它的缺憾/苦瓜明白的”
像我這樣不懂食物趣味的傢伙,去旅行帶的永遠是相機、鏡頭、膠卷和筆記本。不過有一年我突然也斯上身,決定帶着點代表東方的東西去歐洲“交流”,當然我不會帶苦瓜和鮭魚。
長途跋涉先飛到巴塞羅那,再火車到格林納達,然後換長途汽車去到一個叫噴泉鄉的地方,我來朝拜我少年時代的偶像:西班牙詩人洛爾迦(Lorca)的故居。我身上穿着一件籌建香港文學館的紀念T裇,那是我作爲文學館發起人之一親自設計的:下方是一幅來自農曆曆書的春耕車水圖木刻,上面寫着我們草擬的Slogan——“空中樓閣 在地文學”。
在粵語中這兩句話是押韻的,這讓它更襯合洛爾迦的詩風,洛爾迦的音樂感是世界第一的,經過戴望舒絕佳的翻譯能保留一半。另一半我們在安達魯西亞的弗拉門戈表演中領略了,有的著名弗拉門戈劇目就是洛爾迦創作的,比如著名的《血婚禮》。
而這兩句話的內容,也很洛爾迦。洛爾迦的詩大多有童話色彩,細看又是黑色童話,他擅長寫噩夢,但夢裏又有瑰麗異色。這一點和他本身是同性戀者的敏感有關,但更跟當年西班牙的法西斯統治有關。洛爾迦一方面要寫夢幻傳奇來避開審查,一方面他忘懷不了他的土地,總是忍不住隱喻、影射甚至直接抗爭——所以他在一九三六年正當盛年時死於佛朗哥的長槍黨的綁架謀殺。
洛爾迦的故居周圍都是橄欖樹和橘子樹,綠蔭塗抹着白牆,風兒嗚咽着吹過,就像一個世紀前洛爾迦所寫:“綠啊綠,我多麼愛你這綠色。/綠的風綠的樹枝,/船在海上/馬在山中……”如果洛爾迦有靈魂,他肯定能看得懂我隨身攜帶來這些漢字,它們像極了在他夢中跳舞的小人。
帶着中文去見洛爾迦,不是班門弄斧,也不是野人獻曝,是惺惺相惜。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