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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C08版:鏡海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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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疫詩情
你給我一片祥和柔情
譯後記
如果祈禱可以被聽見
時光的權杖
寫給二○二二年父親節
天亮前白鴿巢的後巷
我的阿白
帶着中文去見洛爾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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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2 6月29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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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白

譚健鍬


    我的阿白

    我年幼時,最喜歡向同伴炫耀的事,就是我見過“阿白”(鄉間對曾祖母的稱呼),那時阿公阿婆、外公外婆也健在,我家稱得上齊齊整整、四世同堂。畢竟當年,國人的平均壽命還不太長。

    我有意識知道她的存在時,阿白已九十多歲了。至於她丈夫——我“白公”,那是連我爸都沒見過的神秘人。

    清明前後,爸媽常踩着單車,載着我,從小城奔向二十公里外的鄉村。一路上,要擺渡,要忍受顛簸對腰臀的煎熬。而沿途的無邊綠野、蒼茫稻田,還有河流、蕉林,在清風搖曳裡可以瞬間蕩滌心中因辛勞和鬱悶積累的塵垢。

    兩排綠樹遠遠望見,便知道祖籍那條村莊將漸入視野。村子裡,掃墓拜山的宗親們早已整裝待發。我跟那些大大小小、叫不上名字的同輩小孩打得火熱,卻隱隱覺得有一雙眼睛在默默注視着我們,像幽靈似的。

    這時候,爸爸便帶上我,來到村裡一間破舊的小屋前,敲敲門。門,是沒有上鎖的。爸爸的敲門聲只是信號。只聽見裡頭傳來幽幽的“哎”一聲,恍若來自另一個世界。爸爸輕輕推門而進,我見到昏暗的光線下有個蜷縮的身影在床上,這才意識到門不鎖,是為了讓人方便進入照看這在黴舊的氣味中活着的影子。她,就是阿白。

    我擦擦鼻子,不知所措。爸爸興衝衝地向他阿婆報上自己小名,還說帶上我來看望老人家。他一邊說一邊把我輕輕推到阿白懷裡。我見到阿白咧開嘴,露出殘留的幾顆牙齒,用蛛網似的皺紋編織成歡迎的笑意。她努力支起身子,緩緩湊過來。我下意識一驚一退,像害怕來自黑暗的未知。“啊!狗崽,我的狗崽。”阿白用鄉音吟哦着對曾孫的暱稱,雖然含糊,卻消解了我的恐慌。她張開枯枝一樣的雙臂抱着我,顫顫地摩挲我的頭頂、身子和四肢,像在測量什麼。末了,她摸索着床頭,用力把抽屜打開,摸到一枚準備好隨時送人的紅包,塞給我,自言自語道:“快高長大啊。”奇怪,那天不是春節呢。

    步出阿白的小屋,我突然覺得屋外一片耀眼。阿白彷彿是蟄伏在另一個陰暗潮濕的維度,但她分明有着脈動,枯萎的手儘管佈滿皺紋,卻是有溫度的。她發自喉嚨的聲響也並非那樣駭人,倒像一隻老貓咪在高興地向人打招呼。

    別怕,我阿婆就是這樣。她看不見你的。爸爸說。

    後來我才知道,阿白五十歲後就雙目失明。絕大多數孫輩,她都無緣知曉長相,更不要說曾孫輩了。她只能用撫摸表達愛意,用這種特殊方式了解後輩的身體概況。我突然想起,阿白的雙眸剛才是那麼的灰白。她兒孫滿堂,而我爸只是她血脈的十幾分之一,我又不過是她的幾十分之一。她能記住我嗎?

    晚間,我們在爸爸小時候住過的老屋過夜。這裡沒有廁所,小便只能撒在尿缸裡。發黃的蚊帳,發黃的燭光,一切朦朦朧朧,我瞅見牆壁上相框裡有些照片,裡頭像有人盯着我。翌日接近清晨時分,雞鳴便不絕而來,此起彼伏,繼而誘發遠處的狗狺狺而吠。牠們喊走了我的睡意,我起床細看牆壁,才發現上面有阿白的彩色生活照,像是幾年前拍攝的,她被族人簇擁着,當時還矍鑠。

    阿白並未因為我們離開鄉間而消失於生活中。有一回,阿公在城裡帶我散步,偶遇一位鄉里,兩人熱烈地攀談,阿公不失自豪地提及:“鄉下還有個九十多歲的老阿媽呢!”

    歲月是無情的。阿白也並未因為我日益意識到她的存在而永恆。十歲那年,鄉下傳來消息:阿白走了。享年九十八歲。

    我需要跟學校打份請假單,回鄉奔喪。直到此刻,我才問起爸爸,阿白的書面稱呼該怎麼寫。爸爸沉默片刻,說:曾祖母。

    我們又匆匆踩單車趕回鄉下。在那昏暗的小屋內,我又一次看見阿白。她安詳地躺着,蓋着薄薄的被子,深睡,但身子似乎比上次見到的要萎縮。

    阿白的三位兒媳婦披麻戴孝,其中一個是我的阿婆。阿白的孫輩們把她的小屋圍得水洩不通,但我驚異地發現,大家臉上儼然沒有悲傷,正天南地北地聊家常。道士的咒語、祭奠的鼓吹勾勒了鄉村尋常的喪儀,像是過一個久違的節日。三十一年了,這畫面一直烙印在我腦海裡。

    不久,這位時代活化石就成為一抔灰燼,深埋於後山的祖墳裡,跟白公,跟我的歷代祖先團聚,享受一年一次的清明祭祀,直到前年新冠疫情把所有的回鄉腳步都幾乎阻斷為止。

    數年前回鄉,路過我爸小時住過的那屋子,見到它已完全崩塌,黴黑的屋樑像淤泥般趴在地基上。自然,阿白的照片恐怕也在劫難逃。從此,我們便再也想像不出她的音容笑貌。好在,我從爸爸嘴裡打聽到她的姓名:張蓮。

    記得賈平凹說過:“我曾經問過許多人,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嗎?回答是必然的。知道你奶奶的名字嗎?一半人點頭。知道你老奶奶的名字嗎?幾乎無人肯定。我就想,真可憐,人過四代,就不清楚根在何處,世上多少夫婦爲續香火費了天大周折,實際上是毫無意義!”

    從這角度看,我的阿白至少是幸運的。她高壽,從清朝走到當代;她失明,不需要親眼目睹幾十年那麼多天災人禍;她文盲,不知悉世界有那麼多爾虞我詐和荒謬絕倫。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婦,也見證了悲歡離合、生靈塗炭,更永遠等候着遠赴異國他鄉的女兒歸來,忍受着兒子溘然而逝的苦澀,簡單而來,簡單而去,是路子走的時間太長,但從亂世走進太平,而且終究走成了一片枝繁葉茂的大樹林。她的遺憾最終演變成無憾。

    或許,這就是當年的喪禮上,大家都不太悲慟的原因吧。

    譚健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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