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為巫難
聖經的《創世紀》,有一段巴別塔的故事:上帝擔心人類因過度自由,免得驕寵私慾叢生而肆意妄為,決定將人類的語言變得多樣,使他們言語不通。
在現實世界,語言隔閡,加上文化差異,要促進人類相互了解,翻譯的角色,無疑舉足輕重。如果翻譯只為了娛樂大眾,將一碟乾炒牛河,譯成Dry Fried Beef River,當然無傷大雅。然而在文學天地,將外語直接翻譯成中文,無視彼此之間的文化之別,輕則鬧出笑話,重則破壞原著精髓,將作者心血,糟蹋至體無完膚。
要横越文化鴻溝,搭通國際天地線,需要文化擺渡人,能擔起重任的,除了翻譯大師,別無他選。術業有專攻,要在翻譯領域獨領風騷,先天之優勢、後天之勤奮,還有長年身處的文化環境,幾乎缺一不可,著名翻譯大家、筆名喬志高的高克毅先生,可謂其中之佼佼者。高先生出生於美國,三歲時回到中國,自幼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在燕京大學畢業後,高克毅赴美留學,先後在密蘇里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取得新聞學及國際關係碩士學位。
學成之後,高克毅一身兼多職,在記者、作家和翻譯家的三重身份之中,練就學貫中西的本領,關鍵之處,在於高先生不止精通中英雙語,更深切了解兩種語文土壤裏的深層文化。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高克毅加入香港中文大學的翻譯研究中心,跟著名文藝評論家和翻譯家的宋淇先生,共同創辦中英翻譯學術期刊《譯叢》,讓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備受專家學者一致好評。
如果翻譯家是學者加作家的混合體,身為翻譯高手的高克毅,以其上乘的文字及才情,為中文讀者介紹過不少西方經典文學作品,其中《天使,望故鄕》和《大亨小傳》更是燴炙人口。二十一年前,台灣曾推出《大亨小傳》增訂版,將原版一些字詞和片語重譯,務求使譯文更傳神,足見高先生對文學翻譯的追求與執着,亦不忘提醒有志從事翻譯工作的年輕人,空有學術理論,而對原著背後的文化一知半解,恐怕難以產生理想的譯作。
打通東西文化任督二脈,是翻譯高手的本事,然而將原著為中文的文學作品,介紹給英語世界的讀者,又會否出現貌合神離之感?猶記在大學時期,在英文書店的外國文學一欄,看到英國漢學家閔福德的《紅樓夢》英譯本,好奇之下買了回家,再將中、英文章節對照細味,思考當中的遣詞用字,領略中英翻譯之間的輕重之別,還有在秉持信、達、雅的翻譯精神之下,如何盡量保留原著的原汁原味等等,頓覺翻譯文學,確是一份耗費心力的苦差。出色的譯者,要帶領讀者的思想,遊走兩種語言的同一個大觀園,保證我們不迷路以外,更希望我們能樂在其中,念及他們的苦心,對從事翻譯工作的作者,更感敬佩萬分。
然而任憑譯者造詣如何深厚,一讀到武俠小說,作為純粹在門外看熱鬧的人,始終有着一種Lost in translation之感,什麼俠義江湖,快意人生,若能心領神會,又是否懂得中文的幸福及專利?一次《紅樓夢》英譯本奇趣的閱讀體驗之後,再到書店尋寶,找到了英國作家恩沙(Graham Earnshaw) 、閔福德監修、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書劍恩仇錄》英譯本。恩沙記者出身,在港台兩地從事新聞工作多年,以文學素人的身份翻譯《書劍》,再與中文原著並讀,偶爾會有譯者“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感。誠然,中西文化分屬兩個世界,翻譯要完全切合原意,又談何容易。一壺飄泊的江湖,在筆鋒迴轉間化成氤氳,也不過是預期之內。於是,當陸菲青感懷身世,道出“回首萬里,故人長絕”,譯成英文“Turns to look back ten thousand miles. At the dead men left behind.”,那份淒清和孤寂之感,便迅即蕩然無存。
再看武俠世界中的靈魂人物,當俠士英譯成“騎士”(Knight),便恍如在外國唐人街,吃着老外喜愛的咕嚕肉,舌尖上的味蕾,總會教人倍感思鄉。雖說大俠和騎士,同為正義聯盟成員,鋤強扶弱,儆惡懲奸,實屬例行公事。然而騎士除了保家衛國,還要維護教會,侍奉上帝,甚或對他們眼中的蠻夷,履行文明及道德教化的責任。相比之下,武俠故事中的主角,不論是機智重義的韋小寶,文治武功、內外兼修的陳家洛,抑或英雄氣長、兒女情短的喬峯,始終難以擺脫忠義兩難全的宿命。
要實現中西文學世界的無縫接軌,幾乎是不可能的翻譯任務,就連文壇上的絕頂高手,亦深有同感。就翻譯心得,精通中英雙語的余光中教授曾言:“如果原作者是神靈,則譯者就是巫師,任務是把神諭傳給凡人。譯者介於神人之間,既要通天意,又得說人話,真是左右為巫難。”一字一句,道盡文學翻譯者嘔心瀝血之艱辛。
杜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