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父親
前幾年我就想寫寫自己的父親,那時候二叔還沒去世,父親除了他的父親之外,
還有一個弟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隱忍了更多的痛苦。我想人都這樣吧,即使已經
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原生家庭成員哪怕並不相愛,但他們的離世甚至會帶來更多的
難以啟齒的痛苦與孤獨。
我沒辦法像朱自清先生或者汪曾祺先生那樣寫父親,我想我們都是一樣很愛自己的父親,但可能是時代的原因,我們這一代的人對父親的愛同時夾雜了很多複雜的感情,也可能是我們開始直視那些複雜的感情。這便是幾年前我提筆又擱下這篇文章的原因。
在我懂事以來,父親與爺爺、二叔的關係從來沒好過。那時候我們家和二叔家都還和爺爺共住在一個大宅院裡,關係已經很差了,彼此之間形同陌路。爺爺倒是很疼愛二叔,愛屋及烏,二叔的兩個兒子和二嬸因此也得到了更多的偏愛。反而是父親,被他們孤立以後,情感的表達更顯寡淡,加上一向唸書成績好,逐漸地人們都認為父親自視清高,與人無法親近。
除二叔外,父親還有個弟弟,出世沒多久便夭折了,父親的母親之後不久也一併去世,父親那時尚未懂事,二叔年紀就更小。父親後來由太奶奶帶大,但其時正值批鬥抄家之後,家裡的經濟條件可以說是一落千丈,爺爺是那種遊手好閒慣了的人,他好像一直只需要想辦法養活自己,父親的責任擔當得非常小,我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看見過父愛,更何況是爺孫之愛了。他在我的記憶中更多的只是一個老人,一個我懂事開始就已經老了的沒有愛過我的老人。父親和二叔的童年是怎麼過來的,在那樣的時代裡,母愛的缺失對他們生活的影響有多大,他們對母愛抱着怎樣的幻想,從來不曾言及。我甚至不覺得他們對自己母親的模樣有過記憶,家裡沒有一張她的照片,也沒有任何她留下的飾物,父親想念他母親的時候怎麼辦呢,他會想念自己的母親嗎?這些問題,二十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地盤旋在我腦海裡,但總不知如何開口。
現在想來,我對父親所知甚少,大多還是從母親那裡聽來的。父親懂事開始就跟着太奶奶種菜去賣,攢錢唸書,中文非常好,字寫得有口皆碑,他是當時為數不多的高中畢業生,鄉下的中學邀請他去教書,拒絕之後選擇了自己的興趣行業,與一位至今仍親如兄弟的友人一起開維修店舖。父親喜歡修理電視、收音機這些舊玩意兒,喜歡把壞的東西變成好的,在我出生之後的那幾年,母親說他常常讓我坐在脖子上,帶我去他的舖頭陪他一起幹活。但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父親兒時吃過的苦,最終化為他對我們濃烈而執着的愛。比如每年過年都要給我們買新衣服,即使在家裡最窮困的時候,這是他小時候過年一直匱乏的。比如每次從外地工作回來,一定會帶很多零食回來,這是他小時候從來沒有吃過的。比如每次我在車站與他分離,他都會守在邊上看着我的車離開。每當此時,我也會想起朱自清先生的那篇《背影》,但我父親的背影更瘦骨嶙峋,加上年紀大以後,他的背影總是會讓寬鬆的恤衫看起來像一張又舊又皺的舊報紙,被隨便擱置的舊報紙。
父親小時候吃了那麼多的苦頭,我以為他會嚮往享受生活的,但並不這樣,他似乎有一種要把苦日子吃到頭的決心。即便現在我們生活條件寬裕了許多,他依然很少捨得在自己身上花多一點錢,為他精心挑選的禮物,常常只會換來一番斥責:“亂花錢作什麼!這東西我又用不着!”但又總是記得我與弟弟喜歡吃的食物,一當季就買很多寄過來。他很愛我們,在他意識裡,愛的能力是奉獻。這不是他的錯,是他們所處的時代灌輸和營造出來的,即使如今,還是很多父母沉浸在自我感動裡。父親非常努力地想擺脫他父親的樣子,用自己幻想成形的父親形象來愛我們。他愛我們的意願很強、很用力,但愛的能力有限,有限是指表達愛的能力有限,他只懂得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表達,而不是用愛的對象喜歡的方式表達。這也是他們那代人每個人的現實。
與大多數的父母一樣,他想待在我與弟弟身邊,想永遠把我們當作小孩來照顧。但我終究把他推開了,把他與母親一起推開了。事實上,任何與父母一起居住的成年人,根本無法像真正的成年人一樣生活,只會退回到孩子的狀態,被理所當然地干涉與綑綁。與父親住在一起的兩三年裡,我們從頭半個月的和樂溫馨到最後的頻繁吵架,父親何嘗不是如此,與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也被父親的身份綁住了,他將自己生活的重心全部傾斜在我們身上,他捨棄了自我,沒有了自我,我們成了他的一切。他甚至在我們身上尋找自己的人生意義,從我們的成就中獲得自我滿足。他沒有社交,沒有興趣愛好,沒有理想了,唯一的理想是我們,是我們健康快樂。但這是我至今最討厭他說過的一句話。
哪一個子女想成為父母唯一的理想呢?為什麼僅僅因為是子女,就得擔當起父母的人生理想呢?如果子女不健康不快樂,該怎麼辦,該如何背負起導致父母人生失望感的那份愧疚?
作為子女,我們並不想要奉獻、犧牲、壓抑的愛,不想父母以我們的名義做人生選擇,不想父母試圖在我們的身上實現他們的人生意義。只想要在年紀小的時候,父母好好愛我們、撫養我們;想要在我們成年以後,他們也能做自己、實現他們的人生意義,想要他們放我們自由、彼此自由。
但當我在電話裡與父親說出這番話時,他對着話筒吼道:“夠了!我已經這把年紀,還能有什麼人生理想,你不要再和我談人生理想了,我人生理想就是你姐弟倆!”然後彼此無話可說掛掉電話,過一段時間繼而復始,沒有任何進展,愛變成了刀和刃。父親認定他們那代人的人生早就被摧毀了,已經沒有重建的可能。
多麼希望他能有自己的人生啊,希望在他邁入老年以前找到自己的哪怕一點點的人生的意義。父親年輕的時候培養了許多雅致的興趣,粵劇、揚琴、象棋、拍照、練字……現在幾乎不怎麼觸碰了,在應當享受的年紀裡,從中已經找不到任何的樂趣。因為沒有精神能量的支撐,生活的空虛、貧瘠、無聊和孤獨,不知道應該找什麼來填滿,於是又鬧着要出去工作,領一點點錢就會消耗掉大量時間的工作。每逢在關口看到那些滿頭大汗、不知疲累的老年“水客”時,總會輕易就想到自己的父親,我們確實沒有為他們提供富裕的老年生活,因為我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子女,但儘管已經算得上衣食無憂,他們更多的是指望用“掙錢的活兒”來填滿生活,更多的是對金錢的焦慮。
二叔去世以後,父親獨自承擔起了贍養爺爺的責任,這種時候母親總是會在邊上牢騷着陳年往事,回憶從前與他們同一屋簷下遭受的冷眼與委屈,母親從來沒有忘記發生過的即使很小的事,但父親似乎全忘了,尤其是在二叔去世之後。父親不高興母親總是提起那些事,但並不要求母親,也不要求我們像他一樣孝敬、愛他的父親,他獨自去看望爺爺,獨自為爺爺解決生活上的問題,從不對我們說:“你們應該多關心爺爺。”從不。二叔去世的事,也是幾天後才告訴我們,父親獨自幫二嬸一家料理了後事,獨自去參與了葬禮。幾天後在電話裡與我說:“二叔沒了!”其餘的細節避而不談。母親後來與我說,父親那段日子一下子瘦了下去,話變得更少,還病了一陣子。
我們現在更加不討論二叔了,但我看着父親,總是會想到二叔,想到他們相似的模樣,想到二叔在建築工地熬了將近二十年的苦但人生的清福卻沒來得及享,想到父親與他的弟弟是否有過關於愛的童年回憶,想到父親和二叔小時候被人欺負,他們是如何解決的,想到父親在葬禮上看着二叔的時候有否想過:“或許我應該待他更好一點的。”但我不敢問。
薩和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