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 · 夢宴
隨後上新茶,寶玉的茶自然倒在綠玉斗內,另一邊給湘、黛二人上了一道“如意繡花筋”,置於金星琉璃碗中,香青菜墊底,醬油色紅赤且溫潤,菜葉上臥了兩束黃豆芽,並用紐成細繩的蔥菜捆了,黃、綠兩物各有一股微妙清香,豆芽爽脆,菜葉軟糯,無論顏色和口感,都藏着相互襯托、參差對比的妙趣。
吃得正高興,襲人親自給寶玉端了個汝窯鐵胎月白釉金邊碟,上面戰戰兢兢躺了個貝殼,看着她倆正在說笑,襲人俯身向寶玉輕聲說:“這菜連我都沒見過。”黛玉也裝作沒聽到,偷偷瞄了眼:碟子上零星佈了些黑沙石和細碎花瓣,貝殼正中立了豌豆苗、左右看似不經意地圍了蠶豆、細香筍、蘆筍尖、香椿頭、香芹,最後用一彎鵝眉似橘色胡蘿蔔壓住滿眼的新綠。寶玉讚嘆道:“這菜絕妙,合該是林妹妹的。”說罷,就輕推到黛玉跟前。湘雲嗔道:“愛哥哥就是偏心。”寶玉也笑道:“眾生平等,我卻在修,還要些工夫。”
黛玉並不推辭,起筷拈起一點點的初綠細嚼慢嚥着,都是些天然應時之物,稍作烹製,已無比可口,吃着黛玉倒想起幼時,春日裡父母攜她與弟弟到園中賞花玩耍的光景。猝不及防竟吃到一口青椒辣汁,不經意被麻住了的嘴,把她怔在那裡,想起那次淘氣要到塘邊拉楊柳,卻被突然上來的大鵝追着跑……父親在不遠處笑着喚她:“玉兒乃拂要慌,拂要哈,鵝兒阿哥是忒乃摟摟白相相咯。”寶玉見她吃着吃着停了手,便問:“味道可合意?”黛玉沒應,卻轉頭問襲人菜名,因回覆:“柳公子取名‘春光乍現’。”
寶玉聽了名反覺這菜似曾相識,卻不曾想到出處,盤桓一陣,問襲人:“舊時那些裝汪洽鼻煙的盒子可還在?”“二爺,這些東西以前都是麝月理的。您可是不暢快?路上着了涼了?”襲人答道,有些慌了手腳。“沒事,就是想看看。”寶玉漫聲應着,憶起其中一個盒子中也畫了個貝殼,一黃髮赤身女子踩於其上,從海心升起,皎潔如明月,神色不染一絲塵俗,卻略帶困惑寂寥,也沒理會身旁那些遞花朵披風的神祇……那在海中升起的女子與“春光乍現”的豌豆新苗竟有異曲同工之妙。寶玉暗忖:彼時年少,懵懂輕狂,竟沒有留心畫中的意味,因而喃喃自語:“盒上有字:維納斯之誕辰,系西洋伊達里亞畫師之作。”又輕唱道:“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黛玉應道:“剛那‘春光乍現’吃到最後有些醋汁兒收尾,這黃山谷的‘清平樂’自然與它的餘韻相配。”
湘雲沒好氣的看了他倆一眼,問襲人:“好姐姐,那個飛刀蕈油麵可做好了?”寶玉聽了問道:“我倒想吃粥,可有碧梗米?隨便配塊玫瑰腐乳也可。”襲人正要遣人問,湘雲道:“愛哥哥,那麵可好吃了,手工現打現切的,既韌又軟,若不吃,你可要後悔。”寶玉聽罷,就改了要吃麵。
黛玉卻想起妙玉剛送的兩軸畫,便問道:“妙玉高人剛獻的寶,我等俗人可有幸賞鑒?”寶玉遂命人打水淨了手,解開其中一卷:畫中央有一羅漢垂目合十入定於天然石臺上,旁有一小猿,身纏雜色花環正專心收拾香爐,左下方有一火夫就地生火燒飯,驟似各人各物各不相干,卻又相互成就,佈局疏朗,設色老練清明,卻又童趣爛漫。寶玉評道:“此品雖妙,唯卷頭兩隻鵲,有些恬噪。”黛玉笑應道:“寶師傅,鳥鳴山更幽,愚以為這佈局更顯羅漢的寂靜。”寶玉回道:“顰施主就是高妙。”接着仔細捲好了畫,又開了另一張。湘雲問道:“怎麼又是樹下羅漢?”
寶玉回道:“這兩幅都是藏僧法王——確英多傑親繪的,他們都稱些為唐卡。 他們採隨轉世之制,此世法王相當吾等明朝末年生人。”黛玉問道:“你從何處得知這些?大師的畫似中非中,像西不西,卻樸拙奇趣,頗有妙處。”“就是以前替大家去攏翠庵討紅梅時,碰巧妙玉新得了畫,順便講予我知。”寶玉停不來,又道:“確英多傑本是一教之主,亦是大畫師,自創噶瑪嘎孜流派,其作品兼收中原山水意境,並蓄天竺喀什米爾雕塑之氣,風格殊妙,確是世間罕有。”湘雲笑道:“他畫的羅漢卻總在吃啊。”寶玉道:“史妹妹有所不知,他的一生波折重重,曾從藏地走難到雲南麗江,時常風餐露宿,連林中禽獸亦不忍,甚至連熊、狼等也獻食養他,如此經歷或成了繪圖素材。”湘雲看了畫,又說道:“我倒愛看畫中的兩隻猴子,這蘑菇,都不知道它倆是供還是偷,眼珠滴溜溜轉,也是趣怪。”黛玉道:“倒也難為他了,已如此這般了,還畫得出這些畫。”寶玉不禁嘆道:“磨難卻添莊嚴,煩惱亦證菩提。”黛玉聽後不禁抬頭看着寶玉道:“寶師傅到底是悟了。”寶玉連忙搖頭說:“可差遠了,他們都說我是一塊愚痴頑石。”
正說着,一股濃香飄入房內,他們抬頭,只見湘蓮滿頭大汗捧了托盤,親自給每人上了一碗麵,並說要趁熱吃,寶玉因聞着太香,把畫擱遠了些,就起箸了。三人先只嘗了口湯,便異口同聲道:“真香!”湘雲夾起麵,一邊吹,一邊吸溜吸溜地吃起來,寶玉不禁吟道:“天上蘇陀供,懸知未易同。”黛玉道:“陸游說的是蔥油做的麵,這可是蕈油麵,香太多吶。”寶玉:“我一下找不到詞,說錯了,真的沒法比,拍馬追不上。”又問湘蓮:“二郎,如何能煮出這般異香。”湘蓮粲然一笑,答道:“先用黃豆芽、香菇、海帶、張家口口蘑、牛肝菌一起熬湯,再加雞樅菌熬的油提味,此油又把各食材之鮮再增二成。”寶玉道:“怪不得呢。聽說雞樅菌甚少甚難得的。”“先前我雲遊雲南,騎馬走了二千里路遇到一松林,松樹下有白蟻巢,雞樅菌就在此散生,我採了好些,隨後熬成了油帶回來。”黛玉也忍不住搭話:“湯可還放了些黑胡椒?鮮味更顯出了些。”湘蓮回道:“正是,略略加了些白胡椒碎。”湘雲仰頭把湯喝盡了,放下碗帶笑問道:“柳公子,您採時菌時,可要爬樹?”湘蓮正經回道:“不曾爬,蟻巢在樹下,菌柄連着蟻巢,從地下採的,不用上樹。”黛玉已然忍不住,忙用帕子捂着嘴,來不及,噗嗤一笑,湯已噴到帕子上了。寶玉知道這兩捉狹鬼的心思,馬上停箸,捲起剛擱一旁的唐卡,放回包袱裡。湘蓮站起來柔聲道:“湯可有些燙,姑娘仔細嗆着了。一會兒再上一道翡翠白玉,之後就吃定勝糕,我先去打點。”
湘雲極高興,說道:“定勝糕可難做了,少時我可最愛吃了。”黛玉笑道:“有人口水都流下來了。”
須臾,侍者捧來幾塊黑亮的石頭放在桌上,原來是製成石頭狀的淺碗,中間略放了些去了莢的尼德蘭甜脆豆,上面放了一段如手指粗幼的冬瓜條,輕甜涼爽,正好把剛剛那風味霸道的蕈油香過一過。
又吃了一會兒茶,桃紅色定勝糕終於上來了,放在了永樂甜白釉暗刻盤枝紋淺碟上,更顯得灼灼其華,湘雲挖了半塊放進嘴,嚼了兩下,當即吐了出來,襲人嚇一跳,道:“我的姑奶奶,可是噎着了?”湘雲喝了口茶,說道:“怎和以前吃的味道兩樣的。”黛玉嘗了一口,道:“是不完全一樣,卻多了些清爽。”這時湘蓮已被喚了出來,問湘雲道:“史姑娘,有何指教?”“不敢當,只覺這糕少了些味,吃起來不痛快。”說完,湘雲又加了句:“且端上來時經已涼了。”湘蓮回道:“不好意思,今日十五,寶兄弟又難得來,我特地做了些素餡的,那葷餡心要用糖豬油,就是豬板油和糖一起醃個七天七夜才入得了味。”見湘雲這般不依不饒,黛玉就笑道:“你仔細豬油蒙了心,不然柳公子盛些豬油給史姑娘沾糕吃。”寶玉看這對活寶唇來舌往,本想勸一勸。不料湘蓮說:“這可使不得,古話有云:客官永沒差錯,後廚還有些備着,我改好些,再蒸出來。”又囑咐道:“既是涼了,寶玉就別吃了,一會吃新的。”
新糕蒸出來了,上面略略撒了些金箔,寶玉的糕置在汝窯天青釉蓮花筆洗內,更顯得“紅英已照灼,況復含日光”。寶玉嘗了一口,確實是鬆、軟、糯、香,似嚼了口夾着清風的雲, 整塊糕寶玉細嚼了良久,抬頭問道:“舌上怎會留得一絲清風在?”湘蓮兩目一彎,笑道:“到底被寶兄弟覺到了。我新得了些留蘭香葉,就新鮮萃了汁,又兌了些文峰寺臥龍神泉的水,放入噴壺,離糕面約五公分薄薄噴了一層。”
黛玉笑道:“原來大家都愛蠲水的。”寶玉並沒理會黛玉,徑問湘蓮道:“可是雲南麗江文峰寺邊上的臥龍神泉?”“正是。”湘蓮答道:“就是採完雞樅菌下山時遇到的,泉水的確比別處清涼甘冽,我忍不住帶了些回來,因沒多少,一直藏着,現你來,就用了。”
寶玉道:“師父也帶我去文峰寺掛過單,泉邊山坡上有一片櫻桃林,果子熟了時,每天做完功課,師父和我們就一起吃櫻桃,以泉水煮的茶喝,味道都不曾忘得了。”寶玉說着說着,竟發了呆,喃喃喊道:“師父、師父……”恁憑大家輪流對他喊叫,聲音再大,寶玉也聽不見了,於是沒了法子,襲人只得掐他人中,又往他臉上灑水,寶玉摸了摸臉,朦朦朧朧看到那隻狸奴在舔他的臉,一個瓜子正扎在嘴唇上,痛死了,撥起爪子,把狸奴放到地上。寶玉覺得胸口有些涼意,便摸了摸衣襟,原來口涎浸濕了大半個衣領。天已大亮,窗外的杜鵑正鬧得不可開交。
原來是一埸夢,咂了咂嘴,舌尖上還隱着留蘭香葉的味……寶玉看出窗外,看到那一僧一道正在下山道上。
和尚笑道:“別人打坐好端端,這頑石打坐卻勝過打盹、打瞌睡,還打出這些口水來,真真羞煞他師父了。”道人哈哈大笑,說道:“難為他到底還不曾忘了有個師父,不然太陽下山,應還在哪兒吃着。”和尚接着笑道:“五藴皆空到底不易悟,更經不住那天廚星的花樣太多,也不全怪這石頭。”道士甩了甩拂塵,道:“不曉得那芳物樓是夢,還是真,不然我們也去比比定力也好。”和尚回道:“幻作真時,真亦幻,即管去尋尋,尋得了,去化個緣,如何?”
說罷,兩人相視哈哈大笑,邁大步走得更遠了。
(下)
耍耍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