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騰善知識成就百嶽
二〇一九年冬,我因緣際會再度寫詩後,對於詩法結構、意象營造等,“不得不”感到興趣。說“不得不”,肇因“吳鈞堯寫詩”這事不能成為笑話。我在久未翻閱的詩書刊中,找着李瑞騰老師關於現代詩演變與詮釋的專著,才訝然想起,初識李瑞騰的淵藪,該在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的文藝營課程。
協會由當時文壇新勢力林燿德主導。我真懷念對我拉拔、吆喝飲宴,並且在進出電梯不斷揖讓的年輕新浪。當年,誰不年輕哪,李瑞騰瘦削,襯衫紮進褲頭後,還能挪出兩指空隙,多年後每次見李老師,總要驚訝他的臉形與青年無異,只是腰圍漸漸傾向宰相。青年李瑞騰戴粗框眼鏡,它的巨大讓我想起蛙鏡,帶有上天下海,遍尋人間奧義氣魄。這氣魄在日後歲月一一實踐,以新詩學者為開端,遍及編輯、現代文學各領域。我至少能提出兩種證明,他的學術著作以及指導的碩、博士生,足以說明學問無涯,鑽精一項後,極可能心法一通百通,李老師桃李天下的功德是撐開更大的傘,終於在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我大膽請示李老師,“可否當我論文指導教授啊?”
我委實才輕言拙,不懂得遍數李老師善學問,邀請的理由竟然是,“李老師,您已經指導葉連鵬寫澎湖,何妨再把金門帶上?”我這是離島“買一送一”概念,但李老師何其忙碌,他會接送“送一”,很可能知道我走投無路,而他這一生都在當別人的靠山,不如也讓我靠靠。
李老師談話鏗鏘我見識多次,蔡文甫老師公祭致詞、台南文學館長上任與交接、為洛夫、管管站台,甚至二〇一六年四月,我小說《孿生》發表會上,李老師上台談話,都有不掏肺腑不罷休的真誠、熱烈,一字一句有力,讓人體會這些字眼都經深刻琢磨。李老師走下講台或舞台,談話腔調差異極大,那一次為了商榷論文大綱,就他家巷口小餐廳討論,李老師語氣剴切,威嚴之餘挾帶溫柔,竟似情人的威脅,“你不給我寫好,就給我試試……”
我帶回李老師批示過的論文初稿,大吃一驚,除了指出論述不足,竟還校出不少錯字,李老師讀得深入,為我小說《孿生》作序時便指出,“我認為吳鈞堯真正想寫的是先前他曾在《荒言》和《熱地圖》中都提及的兩個夭折的哥哥……要寫兩位幾無生命史可言,但又影響全家至深且鉅的夭折哥哥,吳鈞堯就必須寫自身,寫父母,從家庭寫到家族”。
這是我寫《孿生》的核心,只是李老師比當事人更看得清楚。正是這股透視超能力,才能桃李滿天下。到底是先有樹再有果子,還是果子奔赴樹,李氏門生最清楚。
李老師夫人楊錦郁、公子時雍、時雋,都是舊識,楊錦郁曾經當過《幼獅文藝》編輯,時雍繼我之後接任主編,我們都用過“二四七”分機,我不喜歡喊楊錦郁為“師母”,乃因我們交誼緣深,人家一句客套話,“來彰化玩玩啊?”我們真當作一回事,某年春節全家到訪楊錦郁老家,吃住全免,離開時還滿滿伴手禮。
幾年後,錦郁姊獲頒彰化磺溪文學貢獻獎,時雍下午來到頒獎會場,知道我難以早退,先拿兩包花生糖給我。我坐立不安,我多想離席越位,與李老師一家晚宴舉杯。
每一年七、八月,我們都藉口李老師生日,去看看他,毋寧說是讓他再看看我們。畢業領文憑是一回事,做學問永遠沒有畢業證書。我也記得某次赴李老師宴席,會後錦郁姊忽然喊我,“慢點……”她代轉李老師贈我的兩瓶汾酒,我再如何撙節和慢喝,也終於喝完,可當時愉悅而走的神情,正如我與李老師的論文討論夜,李老師默默看我,終於沉緩點頭,接受我建構金門文學的新觀點。
李老師作為“靠山”無疑,但期許人人獨立為山,這是李老師對學生、對所有問道中人,最鏗鏘的祝福。因而生日宴便如百嶽來會,我們觀看彼此風景,當然也回顧所有的上山路。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