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號

    老友睡睡醒醒已經好多天，我好想見見他，儘管由我紐約的家到他新澤西州的家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結果他太太欣然同意：“不怕打擾的，我深信他心中也很掛念你。”

    老友阿胡在床前如臨大敵，氧氣設備、專人護理等等，在在顯示他已“走到邊緣”。

    “他是誰？好遠來探你呀。”

    老胡勉強地睜開眼睛，艱難地呼出兩個音：“翔鷹。”

    “她呢？”

    “翔鷹太太。”

    微弱的話音剛落，老胡便又沉沉睡去了。他似乎了卻了一件心事：終於見到知己一面，故這一睡顯得格外安詳。這是她太太的感覺，而我也有第六感，我與老胡之交，此刻正式步向“句號”了。

    果然，去年年廿八那天上午八時二十分，當我離開紐約驅車前往外州的時刻，老胡真的走了。“鷹，我是胡太。老胡的病一直令你十分操心，這幾天新春大吉，我想你盡情紓解幾天，故今天年初四才告訴你，老胡五天前已經走了……”

    癌細胞對他的多年折磨，終於寫上無奈的句號。我雖早已有心理準備，但噩耗成真時，還是十分悲痛，當即老淚縱橫。回顧我來紐約這二十五年，老胡和我結下的友情，一如兄弟。我倆每周或見面，或通話，從不間斷，因為什麼？共同的愛好：鑒賞書畫。為了探討某幅畫的真偽，我們可以“煲電話粥”一兩個小時，互引佐證。“鷹，好好玩的，我們有空便切磋切磋，看實物，找參考，這樣的工餘生活很充實。”由共同的愛好延伸開去，我倆的家事、私事都經常互通。

    老胡是生意人。在密歇根州讀完大學後便從商，地產、製衣廠、超市、粥粉麵飯，他都做過。他做生意有如坐過山車，直至在紐約東百老匯街開了小飯店才穩定下來。可是，他從不氣餒，常對我說，做生意是很艱難的，“搵個錢相當不容易”。

    因此，他常常提醒我，以小見大，我們中國這麼多人口，有如一個巨大的家庭，要人人有飯吃，是相當、相當不容易的事。原來，他如此懂得體諒，是由於小時候他很苦，媽媽因霍亂早逝，全靠祖母含辛茹苦養大他，每一次提及兒時的身世，都見他哽咽。

    老胡很樂於助人。喪禮上，有幾位親友一講起他，便非常感恩地說：“沒有胡生，便沒有我的一家。”然後十分心痛地哭了。

    我忽然覺得，其實老胡就是一個句號，因為他不擅辭令，除非觸及他的談興，否則都是一句起兩句止。他太太這麼說：“這個人很木訥，但心地好好，做事好有耐性。”老胡以他的忠厚、平易近人、身教重於言教的踏實風格，深深渲染了周圍的人。

    我最要好的知己老胡走了，我很無奈，老想着把這個句號化為逗號，永遠地和他做兄弟。

    翔    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