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槤忘返
一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張善林的眼前是片段式的景象,但他並不只是坐在熒幕前的觀眾,他是參演者。故事的女主角,是他開學時新交的女友。女友的面貌如同荒漠中的海市蜃樓,是縹緲虛幻的。由此,善林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也就是前天,女友和他提了分手。他們都是彼此的初戀,儘管善林失戀後根本不相信對方也是初戀。按朋友安慰他時的口不擇言來說就是:
“她一看就是老江湖了!把你玩了!”
善林在夢境中腦子依舊主觀地運轉着。他看着前女友在他面前,擺着各種造型,他的身份是攝影師。
“去他媽的攝影師,為什麼一定是男生幫女生拍照?”
他在夢裡大罵,前女友(在夢中還是女友)惱怒了。衝過來把他手上的相機一把拍在地上。相機碎了,炸裂成無數碎片,隨即融化了。因為天氣太熱了。他倆都滿頭大汗。在炎夏的烈陽下,人的情緒總是難免爆發,尤其是情侶。這點,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在夢境中,都是通用的。
“去他媽的工具人!”
他對着看不清的女友罵道。那張臉的模糊程度,就連她臉上的怒容都看不清。在那烈陽下如幻影般扭曲,柏油馬路上泛起了熱浪。他吐槽着環境搞得那麼真實,但女友卻看不清面貌。不過這樣也好,因為根本不想看到她的樣子!
那團幻影在他面前,嘴巴不停開合。但沒有一句話傳進了善林的耳朵裡。這是他的夢,他有權將前女友的語音屏蔽。
“我有權將你屏蔽!你給我閉嘴!”
“你給我閉嘴啦!”一個尖聲細嗓的男人大叫。這下善林聽得仔細了,因為那是他的室友。
他睜開了眼睛背對着他,雙腿間夾着一塊和自己身高一樣長的抱枕睡覺的室友說了句抱歉。
一共是四人的寢室。下面是桌子和櫃子,爬上梯子,上面是床。四壁的白漆常年受潮而斑駁,牆角也佈滿了蜘蛛網。最恐怖的,是那懸於四床之前的電風扇——上面的灰塵厚得如芝士蛋糕上的芝士,而那扇葉就是底層的碎餅乾。
善林鼻子很癢,但他不敢打噴嚏,免得又把室友吵醒。除了對面那脾氣很爆的宅男外,剩下兩個室友都已鼻鼾漫天。
“你他媽的怎麼不嫌他們兩個吵呢?”善林對着沒有抱枕就無法入眠的死肥宅暗罵。
一陣熱流穿過他的身體,腫脹到讓他懷疑自己的內褲從小學到現在尺碼就沒換過,忍不住罵了一聲國際通用的髒話。肥宅發出一下吼聲,善林屏住了呼吸,過了幾秒——他確定了肥宅是在做春夢。於是躡手躡腳地爬下鐵架梯。
月光被貼在窗戶上的動漫海報所遮擋,零星鑽過海報與窗戶之間的縫隙,溜進寢室——讓他不至於被滿地的雜物絆倒。他暗罵美術系和雕塑系的兩名室友。寢室裡光是比他還要高的畫架就有三個,更別提那些重得跟肥宅體重有一拼的石膏像了。
他藉着那零落的月光,抓了一條曬在自己書架上的內褲。
他穿過昏黃燈光照射的走廊時盡量撇開雙腿,因為那黏唧唧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只是失禁而拉出了屎。
“沒,好事,只要是和前女友有關的,就都不是好事!”
他在入學時,曾幻想過自己會在這間藝術大學談一場既藝術又浪漫的初戀。現在初戀是有了,而且還買一送一,多了個失戀。但藝術和浪漫卻是一刻也沒有體會到。不過這會以誇張的外八字腿,走去廁所洗內褲的他,的確是有點藝術的感覺。
二
廁所也是他的噩夢。
還沒來到異鄉求學之前,他早上的頭等大事,不是吃早餐(會有高中生將早餐視為頭等大事嗎?),不是臨急抱佛腳背問答題,不是焦急慌忙地找不知道跑去哪兒了的校服,更不是兩眼發直地和手機熒幕後的同班女友發早安短信(他曾幻想過),而是大便。
每天早上,他都必須要花半個小時來與他的天生便秘基因對抗。否則的話,他肚子一整天都不會舒服。因為他拒絕在學校上廁所,很髒,而且還是蹲坑。作為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類,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蹲坑的。
結果到了這家夢寐以求的大學,每層廁所只有一個坐廁,其餘都是蹲坑,他差點因此而退學。但他還是習慣了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跑遍整棟男生宿舍——找尚有空餘的坐廁。
五成機率會“座無虛席”。男宿的多數人也都偏愛坐着享受解放的瞬間。而善林大腸中的它們又呼之欲出,因為他已經在高中時養成了早上排便的好習慣,所以他只好跑去圖書館解決。幸好學校不大,三分鐘就能走到。否則的話,善林就會成為學校歷史上第一個在公眾場合大便的學生。
他走進廁所,除去一貫殘留的清潔劑和下水道的沼氣味外,還多了一個善林無法識別的味道。那個味道蟄伏在成分本就很複雜的空氣之中,不濃,但不可忽視。
他在那間唯一的坐廁中把內褲換了,然後走到洗手台前洗內褲。兩腿之間則用衛生紙仔細清理——他將夢遺視為和女性月經時一樣麻煩的生理現象,這也是側面證明了他對女性的不熟悉。由此可知他前女友和他分手不無道理。
他洗完內褲準備離開,但那股怪味卻越發明顯。這會兒味道不只是隱藏在其餘味道之中,而是突出地現身,猛地往他鼻子裡鑽。這味道實在太過熟悉,但因為並不常見,所以一時之間喚不起那嗅覺記憶。
直到一聲動靜躍入他的耳中,引着他朝淋浴間走去。拖鞋踏在泛黑的潮濕瓷磚上,啪嗒啪嗒。他毫無意識自己正在前往一個新世界。他推開淋浴間的薄木板門,只見一個男生正捧着一個黃色不明物體啃食。
瞬間,一陣惡臭撲鼻而來。善林雙手猛然捂住鼻子,內褲掉到地上。他的記憶終於被迫喚醒。那味道的來源,是榴槤。
那半夜在男廁吃榴槤的男生,善林記得他是住在樓上的戲劇系帥哥。他倆在上學期間曾修過一樣的通識課,那節課的名字叫性別平等關係。
善林轉身想走,內褲都顧不得了。但那男生——善林忘記了他的姓名——他拽住了善林。善林感覺到他的手滑滑的。男生放手,善林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有些黏糊。一陣榴槤的惡臭從他手臂發散出來。
“噁——”
善林差點沒吐出來。他注意到男生的身後,在水龍頭下放着一整個榴槤,那長滿突刺的水果,對善林來說完全就不是應該存在於地球的食物。
他又想走,這次他記起了那條掉到地上,白洗了的內褲。他一彎腰,一抬頭,還沒站穩,戲劇系男生就將他拉進了淋浴間並關上了木板門。門板與鎖扣相撞的聲音在那寂靜的夜中迴盪。就連本應二十四小時開着的排氣扇都莫名其妙地關上了,就是那麼的安靜。回聲漸漸消失,剩下善林和男生的喘息聲。善林的尤其大,因為他正用雙手捂着鼻子,那條內褲充當了口罩的作用——他渾然忘記了剛剛上面黏過什麼。
男生向他逼近,越近,他越發現對方長相之標緻——完全對稱的五官,那頭只有帥哥才敢留的平頭,粗獷卻不失棱角的雙眉,高傲卻彈嫩的挺鼻,寬扁卻不嫌嘴大的雙唇,還有那雙眼睛,淺灰中閃爍着如琥珀般的晶瑩亮光——他帶了美瞳?——那視線將善林穿透。善林感到一陣害羞,就像是在機場過安檢,走過X光機時,總會覺得自己被安檢人員看見了裸體一般。
他的內褲再次掉落,他雙臂垂在身側,胸腔不斷起伏——那步步逼近的男生讓他感到氣悶,他快窒息了。
這樣貌,這氣質,這身材……還有他身上環繞着點點香氣……明明廁所中充斥着各式各樣的惡臭,但他的身上卻發散着異樣的香氣——簡直就是行走的空氣清新器!
“你比我前女友漂亮多了。”善林頭腦發暈地說。
“噓——”
善林聽到男神的聲音,從耳朵到大腦再到心臟,都感到一陣酥麻。他被男神逼到了淋浴間的盡頭。蓮蓬頭在他頭頂像極了一頂前衛主義的帽子。
男神彎下腰,善林緊貼在身後的冰冷瓷磚(明明現在是夏天)上,他看着男神的頭頂,那輪廓就如達芬奇筆下的雞蛋一般完美。
當男神站起來,一塊榴槤出現在了善林的面前。那雙有着修長五指的手(指甲自然是修剪得一絲不苟)緩緩朝善林的嘴邊伸去——榴槤的惡臭越來越近。善林渾身時冷時熱,他眼前的男神直直地盯着他,像要把他的靈魂看出竅似的。他不敢違背,讓那一大塊榴槤進入自己的口腔——軟糯且順滑,無需咀嚼。隨即,一陣生理的反胃突襲,善林吐了,胃酸已到食道。善林的身體忍不住一連串顫抖——那是身體的本能性防禦在與後天的入侵硬碰硬時,所產生的適應過程。
最終,那塊榴槤進入了善林的體內。在那副身體中,有些部分被永久地改變了。或者說,是被打開了。就像那不小心被善林蹭到的水龍頭,水流傾瀉不止,彷彿無窮無盡。
三
善林與男神的關係,就和他與前女友的關係類似。
到頭來,他還是替人拍照的那一個。這樣的關係註定無法長久,尤其是在你的對象是校草級別的人物時更是如此。
善林到畢業前,都沒弄清壁桁(男神)為什麼要半夜在男廁吃榴槤。但他至少弄清了他自己原來也喜歡吃榴槤,只是自己以前不知道罷了。
“吃過一次就會欲罷不能的。”每次遇到不敢吃榴槤的人,他總會這樣說。
關於善林的感情路,在壁桁之前磕磕碰碰,在壁桁之後,更是崎嶇曲折。途中他也自我懷疑過,自己到底是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後來,在他經驗逐漸豐富之後,他知道,他都喜歡。
也就和榴槤一樣,你不去試一次,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而對於善林來說,該試的都試了。只不過一直都沒試對就是了。但他還是堅持在感情這條路上不斷試錯,因為就和榴槤一樣——試過一次或者會欲罷不能。
楊鐵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