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口乾舌燥、心煩易怒,就是吃荔枝上火的症狀,要想不上火,十顆爲限。於是我從來沒有因爲吃荔枝上火過,因爲真的會去數,一顆兩顆三顆……十顆,停。
荔枝上火,那就龍眼,十顆吃完也不心煩,倒有些心亂,上網查了一下,龍眼也上火,比荔枝還火,荔枝十顆爲限,龍眼五顆,真是長知識。還是吃荔枝吧,日啖三百顆,吃個痛快,吃到透徹,火不火的,網上也講了,一碗荔枝皮煮水就能去火。
那就開始期待五月,五月,新荔枝到來的月份。
去年買的第一單荔枝,收到正是五二○,純屬巧合,送到的時間,買的人不確定,賣的人也不能够確定,已是傍晚,只好放入雪櫃,隔了一夜,鮮紅色都變了黑色,吃起來像是一顆一顆冰碴子。只知道香蕉不可以放入雪櫃,不知道荔枝也是不可以的。不是嶺南長大的人,就是會把糖水當午飯,也會將荔枝雪藏。後來想想,若是荔枝也能够冷鏈運輸,也就不存在“一騎紅塵妃子笑”了嘛,古代也是有製冰術的。
來到嶺南十多年,可是很多地方都沒有去過,只去過惠州,爬了一次羅浮山,爬之前並不知道“羅浮山下四時春”的羅浮山就是這個羅浮山,現實與詩,總有些距離。而惠州,去了一次,又去了一次,每次去總生出一個別人生不出來的感受——惠州真的好像我的家鄉常州啊。惠州人和常州人都不會同意的一個觀點,專屬於我個人的念想。
惠州對我來講爲什麽這麽像常州,我後來想想,會不會是蘇東坡最後的時光是在常州度過,吃多了冷飲,又吃多了黃芪。身邊沒有人,東西不能亂吃,我說起這個事件來就是這麽簡單。蘇東坡身邊有沒有人我確實不知道,只知道他曾經有個妾,就是講他“一肚皮不合時宜”的那個妾,王朝雲,死在了惠州。於是這是一個事實,蘇東坡來到常州,身邊有沒有人的,反正是沒有了王朝雲。
惠州西湖真的好像常州的那段運河,惠州蘇東坡紀念館也很像常州的藤花舊館。有一陣子我常路過那個館,不見紫藤花也不見香海棠,館門緊鎖,不歡迎任何人的意思。
惠州的紀念館去過一次,走走停停,一直想起那位王朝雲。蘇東坡遣散了所有的妻妾,甚至還有懷了孕的,也不知道是哪裡亂看看到的小資料,總之事實上蘇東坡的身邊是沒有女人了,到了最後。爲什麽呢,會不會是因爲多數女人太過勢利,去嶺南?會死哦,不去。最大的可能是那時候的女人並沒有什麽選擇,叫你跟着就跟着,叫你走你就走。亦舒說的,我想要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就很多的錢。沒有多少愛,即使有孕,少少的錢也可以走吧,至少掙了個自由。王朝雲應當是真愛,也真的死在了惠州,三十四歲,還是很漂亮的年紀。那時蘇東坡多大?六十多了吧,還寫詩來紀念,有愛。
紀念館外,很偏的一個地方,放了個王朝雲像,好似在撫琴,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尊石像細眉細眼,沒有什麽表情,一定是匠人的手藝有差,一個會講“一肚皮不合時宜”的女人,怎會面無表情。朝雲墓又在哪裡,我不知道,墓前一座六如亭,也未見到,六如亭叫做六如亭是因爲王朝雲臨終前反覆唸誦“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聽起來很像是真的,可是啊,這一世已經終了,又非要追一個正妾的名份給她,果然“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也不知道意義在哪裡。在我看來,人生難得,但若來世又修了個女身,不如不來。
要講荔枝的,講了一堆妻妾,心火都要講出來。十年前了,一位加州好友過來香港出差,住在旺角東的一間酒店,我在大圍的街市買了荔枝,拎去送給她。因爲一直記得我們都住在加州時她說過的一句,自從出了國就再沒有吃過好吃的荔枝。那也是我第一次在街市買荔枝,裝荔枝的紅色塑膠袋對我來講都有點神奇。
那一天也有點神奇,搭車的時候見到另外一個拎紅塑膠袋的人,袋裡也是荔枝,出閘的時候又看到他,頭上頂着一本書,我知道說給誰聽誰都會不相信,頭頂上的書。但是就是這麽神奇。
那一天,那一場見面,十年沒有相見的我們,也沒有擁抱,我們都變成含蓄的中年人了,我們有點距離地站着,微微地笑,可是我們曾經一起度過那麽艱苦又那麽美的時光,那麽難忘。
加州朋友後來跟我講,荔枝太好吃了,她在上飛機前就吃光了那袋超級好吃的荔枝。她有沒有上火?口乾舌燥?心煩易怒?我的想像裡,當飛機飛越太平洋,她的心裡開始燃起小小小的火,她想到了送她荔枝的我,她開始回憶我們在加州的歲月,我們揮灑在那裡的青春與眼淚,她心底的火和她的嘴角,也許都會有點上揚。
周潔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