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加利福尼亞夢
明年我就要去英國讀文學,為了準備語言認證考試,我報了英文課程。地點在“維肯西語言教育”,離學校只有十分鐘路程。我的課被安排在每周六下午一點到兩點,那正是我一天中最困倦的時候。
我猜我上課會想睡覺,並且我討厭被點名回答問題,所以總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處。每周六準時去上課,有時遲到十分鐘或二十分鐘,半夢半醒地記筆記,有時不記。沒被老師點名過,沒有結交到朋友。就這樣過去了三個星期,我對着課程安排表計算:還剩五節課,只需再來五次,便可結束這糟糕的、昏昏沉沉的英文課。
第四周,班上新來了一位女生。那天我沒有遲到,正在教室裡看着沒擦掉的上一節課的板書打發時間:是一些入門級的日語——“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你是小野先生嗎?”、“不,我不是小野先生。”、“抱歉!”、“沒關係,再見!”……一大束陽光從右邊的窗子照進來,我的右半邊臉頰直發燙,感覺更睏了。這時走進一個女孩子,之前沒有見過她的。她穿白色T恤,白色帆布鞋,藍色闊腿牛仔褲。她側身向我這邊時,我看到她的T恤上印有英文的“布魯克林”。好像現在很多衣服上都會印“布魯克林”,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在街上走幾步就能見到一個“布魯克林”,出鏡率其次的是“紐約”和“柏林”。人們很喜歡在衣服上印街區和城市的名字嗎?那為什麼我從未見過印有“布宜諾斯艾利斯”或“阿爾梅里亞”字樣的T恤呢?“或許我可以去訂製一件T恤,上面印着‘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這樣一定不會和別人撞衫了。”我這樣戲謔地想着,並且知道自己不會這樣做。
她坐下之後,我開始觀察她的長相——看一個人的臉並不能了解到她,但在你無從了解一個人時,也只能看看她的臉。
齊耳的短髮很亂,一些長長短短的碎頭髮散在額前。眼睛很大,淺褐色的瞳孔很清澈,但眼球稍微有點外凸,我猜她近視。鼻樑不高,鼻翼稍微有點寬。齙牙,厚嘴唇,塗着正紅色的口紅,很明艷。皮膚很白,臉頰上有幾顆小小的紅色痘痘,以及一小片淡粉色的痘印,額頭上有三兩個淺淺的痘坑。她很漂亮,痘印與凸出的眼球不符合傳統意義的美好,因而令她看起來更加叛逆與性感。
那一次,以及之後的每一次見到她時,我腦海中都會響起那首媽媽與爸爸合唱團的《加利福尼亞夢》。她給我的感覺就同那首歌一樣,我也因此在心裡默默喚她為“加利福尼亞夢”。
開始上課了,漂亮的長鬈髮女老師點人回答問題。我突然很希望老師能點到加利福尼亞夢,這樣我就可以聽到她的聲音,我好奇她聽起來是什麼樣子,好奇她的英文講得如何,好奇她的音色。可是老師沒有點過她,我意識到,因為她課程中間才來,花名冊上沒有她的名字。我大概是聽不到加利福尼亞夢講英文了。
下課了,我看到加利福尼亞夢在收拾東西,我也假裝在整理包包,但其實我壓根沒把書從包裡拿出來過。她站起來了,我也趕忙站起來,跟在她身後。我跟着她走出教室,下樓梯,走出大廈,左拐,進了一家便利店,停在冰櫃前。她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或者注意到了,只是她並不在乎。
加利福尼亞夢單肩背着黑色的包,用一隻手扶住包上的肩帶。另一隻手拉開冰櫃的門,大眼睛很快地掃視了一下,就做出了選擇,取出一瓶可樂,再把門關上。
她路過我走到櫃檯,付了三元錢。她把三枚硬幣遞給櫃檯裡的人時,我看到她的指甲長短參差不齊,紅色的指甲油看起來很劣質,並不光滑,且有缺塊。加利福尼亞夢走出便利店,外面的陽光很大,照得她更加白皙。她的眼睛在日光下眯起來,眉頭微皺,雙唇微張着,露出她的門牙。她一邊擰可樂的瓶蓋,一邊朝我回學校的反方向走去,幾秒鐘之後就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我開始好奇加利福尼亞夢,但也不清楚好奇她些什麼:我並不想知道她的名字、年齡、職業之類的。我只是在心裡偷偷給她起代號,上課時觀察她,下課後跟蹤她,直至她消失不見。此外,我每天晚上都聽那首《加利福尼亞夢》。
第五周,她穿了紅白色波爾卡圓點連衣裙。我想起浪子樂隊的一句歌詞:自從你說了再見之後,我滿眼只剩波爾卡圓點。順着這句歌詞我意識到,加利福尼亞夢有一天也會“說再見”。事實上,課程總共八周,她第四周才來,我總共也只能見她五次。不出意外的話,我這輩子也只能見到她這五次了。
我繼續跟着她走出教室,下樓,出了大廈。她出了大廈之後還是左拐,進了那家便利店。這次我沒有跟她進去,而是在門口等她。我猜她應該依然是買一瓶可樂,然後出來皺着眉頭,邊走邊擰着瓶蓋,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我猜錯了。加利福尼亞夢這次買了一包煙。
她停在便利店門口,撕開香煙盒的塑料包裝,動作很生澀。她試圖把塑料紙全部剝下,因此我猜測她並不經常抽煙,甚至可能壓根沒抽過煙。我再次看到她殘破的紅色指甲,在煙盒外面試探地滑動。煙盒上印有可怕的肺癌照片——一個發黑、腐爛的肺,應該是外國煙,因為國產的煙盒少有這樣血淋淋的宣傳圖。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煙,手在微微顫抖。把煙盒裝進包裡,一隻手捏着煙,另一隻手顫巍巍地握着打火機。
“啪!”打火機躥出了火苗,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她點煙時甚至不知道要用嘴吸一口,她甚至沒有含進嘴裡,我沒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聲。
她把煙拿在手裡點火,再遞進嘴裡吸一口,吸的時候嘴唇在抖。她吐氣,什麼都沒吐出來。奇怪,皺了皺眉,看了看煙頭。再拿在手裡點火,再吸,吐,什麼都沒吐出來。把這根煙扔進垃圾桶,又從煙盒裡抽出新的一支,重複:拿在手裡,點火,吸,吐,什麼都沒有。皺眉,看看煙頭,再點,再吸,吐,什麼都沒有。
就這樣扔了四支煙,她略帶慍色,從包裡拿出剛剛塞進去的煙盒,也丟進了垃圾桶。
她轉身走了,紅白色波點裙,沒過幾秒我就看不見她了。
第六周,加利福尼亞夢沒來上課。我的心情在半個小時內從期待變成了焦慮,然而我調整好自己別太在意她的缺失,因為她本就與我無關。
可是她分明在我的生命裡存在過,並且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樣的話,就不能說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我不能作如是想。
第七周,加利福尼亞夢來了。她穿白色寬鬆衛衣,沒有圖案;藍色牛仔褲,可能跟第一次來時穿的是同一條,也可能不是。我也很喜歡不帶圖案與字樣的衣服,道理同有些人為自己選擇“無字碑”一樣,不必多說。但我那天穿的衣服上印有英文的“英雄”,我選擇它不是因為我崇拜英雄,不是因為我想要成為英雄,更不是因為我認為自己是英雄。我選擇它只因為它在商場裡的標價更便宜,比我喜歡的不帶圖案的衣服便宜,僅此而已。
依然是跟在她身後,走出教室,下樓,離開大廈。我猜測並且期待她會左轉去那家便利店,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暗暗自詡為了解她,自顧自地跟她“熟稔”起來。可這次她向右轉,進了一家快餐店。
我坐在門口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咖啡。她坐在店裡靠牆的位置,跟店員點了些什麼。我努力試圖讀她的唇語,但失敗了。於是我開始猜測:她應該點的是蔬菜沙拉,因為我感覺現在漂亮女孩都吃沙拉。就算不是蔬菜沙拉,應該也會是清淡的食物。
她的餐很快來了:一份油炸脆皮雞腿飯,一杯可樂,大杯含糖可樂。
她直接把雞腿拿起來吃,口紅也蹭花了。飯吃得很乾淨,最後用一張紙巾擦掉嘴邊的油和口紅痕,就起身走了。
我覺得很驚訝,同時覺得她很可愛。那天,我忘掉了我和她只剩最後一面可以見了。我甚至忘掉了我有一天會死。
第八周,她穿的什麼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或者說,不是記不起來,而是當時就沒有太在意。因為那天我好像正在為學校裡的什麼事情煩惱着,思緒很混亂,沒有心情太考慮別的事情,包括加利福尼亞夢。我甚至在下課時猶豫還要不要繼續跟蹤她,因為我實在想快點回學校處理事情,我甚至產生了“這次不跟了也無所謂,畢竟跟她也沒什麼關係啊!”的想法。因而加利福尼亞夢在我心裡瞬間失色,雖然事實上在她那裡,我可能都沒存在過。
出於一種情感上的慣性,我還是跟着她下樓,離開大廈,左拐。她又一次進了便利店,我沒有跟進去。她出來時手裡拿着一瓶可樂,我能猜到她站在冰櫃前眨着大眼睛掃視一圈,然後遞三枚硬幣給店員,指甲紅彤彤而不整。這些我都能想到,因為我已經見過了,並且我不再那樣感到新奇了。
她出來之後過了馬路,去到對面的公交車站。我跟在她後面,看她上車。她上了十八號公車,這班車沿途停經聾啞學校、創業科技園、精神病院、購物中心、火車站。也就是說,她有可能是聾啞人,也可能是聾啞人的老師,可能從事科技相關的工作,可能是精神病人,也可能是精神病人的家屬,可能要去買點東西然後回家,也可能要離開這座城市再也不會來,再或許,她哪也不去,她只是上錯了車……我不知道。
她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頭倚在玻璃上,眼睛茫然地掃視了一下街道上的人,一如她掃視便利店冰櫃裡的飲料。接着她望向了天空,目光就再也沒有放下來過了。我注視着她,被陽光照得眯起的眼睛,微張的嘴唇,露出一點點牙齒……車子發動了,我看不到她的正臉了,只能看到側臉。車子繼續向前行駛,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凌亂的短髮。接着我看不到她了,只能看到車。
車也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了。
我在原地徘徊了一陣子,望了望路對面的便利店,垃圾桶;望了望上課的大廈;看了看公車路線信息牌:“聾啞學校”、“精神病院”、“火車站”、“末班車晚九點”……然後我也離開了。
閆梓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