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Coco認識是在職訓中心,我和她年齡相差頗大,其他同學多是和她同齡,二十至三十歲左右。Coco挺漂亮,也挺聰明,就是嗓門大,說話大聲,笑起來旁若無人,我不知這是她的優點還是缺點。反正這個世界上,如果你是公主,或是有公主般高高在上的資格,有這樣的性格是灑脫、是脫俗、是不同凡響;但如果你是一個從鄉下來的,文化水平低的,必需來職訓中心上學的普通女子,那你還如此不識大體就是沒有教養了!
所以,Coco走到哪,後面就會有人議論。一群和她一樣資歷的女孩子拿她做茶餘飯後的話靶子,每天都要練一練口才,很讓人生厭。
Coco好像毫不知情,我後來有問過她,是否知道人家背地裡如何議論的,她說,知道!不用說也知道!那些人根本就是八婆!就是嫉妒,嫉妒我漂亮、成績好、有老師欣賞!
反正Coco每天興致勃勃,上課坐在第一排,每個老師的課都上足。
英文課老師是男的,年輕剛畢業從英國回來的碩士,又長得帥氣,一幫女孩子上課都規規矩矩,整個課堂安安靜靜,都聽得出誰的腸子在咕嚕咕嚕叫了。
Coco卻是另類,問得多,自然老師就提問她了,越提問就越方便提問,老是問她,這次老師眼看又要問她了,Coco好大聲說,不要叫我啦!把那個年輕人喊出了個大紅臉。從此看到Coco臉就紅。
老師不敢再叫她,幾堂課下來不提問她,Coco又大聲說,你怎麼不提問我呢?
那幫好說閒話的八婆個個面面相覷,露鄙夷之色。
英文老師可不知這些底細,又開始提問Coco,每天上課一問一答好不熱鬧。
當明眼人包括那些八婆都以為他們戀愛的時候,老師說,今天用英文做自我介紹。
Coco又是第一個被請站起來作答。
Coco比起平時更加大嗓門的一字一頓地說道:I am a mother. I am a divorced mother with two daughters.
這句話說完,好像有一顆無聲炸彈炸出了一片死湖,課堂裡一片死寂。英文老師定格了,Coco從未有過的容光煥發和嫵媚,定眼看着老師年輕俊朗而蒼白失色的臉。
日子終究還是照常過下去,只是一切都回到原始狀態。
一天午餐時間,坐在Coco旁邊的一個女孩終於忍不住,不說話好像對不起誰似的,用一種好像她是在主持正義的口脗說,Coco,不是大家說你,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現在弄得我們大家都不敢和英文老師說話了。
我的心提了起來,我不知這句話會有什麼樣的收場。我知道自己是站在Coco那邊的。
什麼動靜也沒有,Coco將盤子裡的飯菜全掃進嘴裡後,慢條斯理地嚥下去,拿出紙巾擦好嘴,站起身來,在離去的時候一個回頭,字正腔圓地說,I am a mother! I am a divorced mother with two daughters!
那腔調,那身段,那眼色,分明告訴大家,我說了!我不是說了嗎⁈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真解氣!我笑了。我的笑被離去的Coco捕捉到,我們成了知心朋友忘年交。
那以後,我和Coco形影不離,我知道了Coco的一切,Coco三十歲不到,女兒一個三歲,一個才九個月。她的前夫染上賭癮,將自己的錢賭光後,又騙走了她二十多萬再賭光,她不得不和他離婚。本來大女兒是分給前夫的,但最後還是丟給了她。Coco在婚前與娘家人合伙做生意,為自己攢下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所以離婚之後不會流離失所,手裡還有的一點積蓄用來交房貸,在職訓中心上課的政府補貼就做家用。
我驚問這怎麼夠,她沒有回答,她說她的父親每月給她錢她也不要,她要自己站起來。
我們每天在何賢公園裡吃午餐、溫功課、說八婆們的壞話,但人前人後從來也以德報怨,Coco不是小雞肚腸的人。
在何賢公園裡,我們談得最多的是婚姻和家庭。Coco說人生不能倒轉,如果能從頭來過,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找對象,可以找什麼樣的對象,從前就是太沒有自信,太沒有眼界。
“如果我現在和英文老師,而他也願意的話,你說好不好呢?”她眼巴巴地望着我。
“難說。但如果是我,我不找他。”我看了她一眼。“太累,你一輩子都覺得累,你會時常覺得自己配不起他,因為根本就不在一個起跑線上。這一點就足夠毒害你們的愛情。也許有例外,但累是肯定的。”
Coco後來聽我的忠告,認為還是先把孩子照顧好,愛情嘛,放長線釣大魚,鎖定目標,願者上鈎。
我和她兩個瘋子在公園裡胡侃海說,一個美麗的女孩走過來,衝我甜甜一笑,很可愛。Coco問我,你認識她?我說不認識,後來一想,是昨天放學後,回家經過公園,遠遠看見我們的商科老師和一個美女坐在一張椅子上說着話,現在想起來,這女子應該就是那美女無疑了。當時心想,這兩個人在談戀愛吧?還是不打擾他們好,免得尷尬,於是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走過去。我早上在學校裡也撞見她,也像現在一樣,本來不認識倒好像很熟悉一樣熱情地打招呼,她捧着一大叠作業簿,是教員。
於是我們聊起商科老師,那是一個底層家庭出身的,由祖母照顧長大的孩子,後來靠自己的努力,也靠社會的支持,完成了留美博士學位。照他自己說的,他本來也是個邊緣人,所以,他在職訓中心上課獨樹一幟,有一道問答題很多人都背不出來,太難理解之下修辭又太高深,這位仁兄大筆一揮,在考堂上整題寫在黑板上讓大家抄,說,這樣的題目抄比背還要容易懂一點。這位仁兄還是個對別人的故事着迷的人。一次我和Coco因為成績優異參加學校的交流團去了青島,一路上這位仁兄坐在我們的後面,聽一位女同學講她和她朋友的人生故事,那種好奇心和細心讓我懷疑他是要寫一部小說嗎?
我們正說着曹操,曹操就來了,這位仁兄見識過Coco的大嗓門,他問Coco,你老纏着人家幹什麼,你和她根本不搭。
Coco的口才再次超常發揮,指着剛離去的美女身影說,你搭的那位剛剛走過,趕快追過去還來得及!
我們三個人都笑了。
Coco的日子在公仔麵和兒科藥費的交叉接駁中度過。終於,賭權開放了,Coco也進了賭場工作。
不用再為錢苦惱的好日子終於來到,已經上班的Coco約我在新口岸,找一家上檔次的餐廳好好吃一餐。
我在日常見面的公園裡等她,卻怎麼也等不到,一小時後她才出現,我說怎麼了?
她轉過身對着空氣罵了一句粗話,等平靜下來才說,她上午去辦離婚手續,法院的女辦事員出言不遜,意思大概是最近離婚的人多了,因為你們這些女人進賭場收入高了,紛紛到這裡拋棄丈夫來了。
Coco氣不打一處來,渾身發抖,見到我時已經崩潰:“她說得好正義啊!她趕上好時代了,讀了書,有了文憑,有好工作,好收入,她怎麼知道我們這樣的人是怎麼走過來的!”
大廈的走廊,沒有地方可坐,Coco蹲到地下,她放聲哭了起來,我也蹲到她身邊,我拍拍她的背,什麼也沒說。
等她靜下來,我說你不是很會說話麼,怎麼不拋一句給她?
Coco猛地站起身,說,我現在就去,等她下班出門口,我就罵她一個天旋地轉!
最後,當然是算了,日子都是過給自己看的,關其他人什麼事呢?
Coco現在怎麼樣呢,那天她告訴我,她的兩個在上大學的女兒對她說,她們想去找她們的父親,看看他。
我記得當年Coco在窮極時說過,那個從不露臉的前夫,將來女兒如果還要認他,就別認她這個娘。
可是現在,Coco一點火氣也沒有,她說前夫是香港人,他的電話當年一氣之下扔了,如果對方沒有搬家,應該不難找,她不放心女兒自己去找,她會和她們一起去找。
當年那個青澀的、從鄉下來的、膽大放肆的女孩Coco,外表似乎沒有太大改變,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十多歲,性格仍然張狂,卻有了一份從前沒有的成熟的氣質美。我問她還想嫁人不?她說,像我這樣漂亮的人怎麼會不想嫁呢⁈只是配得上我的人還沒出現!
說完她淺淺一笑,那麼嫵媚妖嬈。
貞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