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從角落到角落
在我的記憶裡,外公似乎總是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裡的。
抽屜的角落裡。小學之前,父母親白天都要上班去,我便被寄養在外婆家。外婆不僅要料理家務事,還要堅持打麻將這一益智運動,便無暇時常與年幼的我作伴。我也只好在家裡翻箱倒櫃,找些有趣的玩意兒。在電視機下面的櫃子裡,其中一個是專門擺放照片的抽屜,拉開抽屜,我一張張地翻,看看母親、姨媽、外公外婆年輕時候的模樣。其中,有一張照片我是最愛的:是外公到泰國公幹時,與一個穿着傳統服飾的泰國姑娘一起拍的照。那張照片早已斑駁,但不影響那泰國姑娘的美貌,也按捺不住我對那異域風情的嚮往。這時,照片裡的外公似乎成為了配角。就像是他退休後的生活,總是抱着茶壺,坐在沙發的角落,沉默少語。
在沙發的角落裡。因年輕時應酬過多,煙酒不斷,外公在退休前便中了風。雖然外婆對外公關懷備至,一步一步地陪伴外公復健,但外公始終是變不回那個健步如飛、精神奕奕的人了。拐杖,也成為了他的必需品。或許是不想麻煩家人,也或許是為了那不被看見的自尊心,外公很少走動,大多時候都坐在沙發的角落,一點一點地啜茶,喝完了便叫外婆續上。把電視遙控放到觸手可及的地方,一日復一日地看着那播不完的劇集,沒有笑,也沒有淚,只是看着。落日時,餘暉會照入陽台,外公這時便會望向那柔和的光束,在陽光的映襯下,外公的眼睛也有了光芒。也許,是對自由的希冀,也許,是默默感激一天又過去了。
在餐桌的角落旁。又過了十多年,外公患上了糖尿病。從醫院出來後,外公便將位置換到了餐桌的角落旁。原因是,相比起沙發,餐桌離廚房的距離更近,方便外公吃飯喝水。連那四五步路的距離,也被省略了。沒有電視,沒有娛樂,只有茶壺與茶。一天到晚都坐在餐桌的角落旁,正對着鐘錶與日曆,外公的每一秒,到底是怎麼過的呢?被束縛住的肉身,被磨蝕的靈魂……到了吃飯時,便圍上圍兜,用那不靈活的左手一口一口地往嘴裡餵。外公是愛我們的,即使手不靈活,卻依然堅持夾菜到我們碗裡。但往往,菜餚在夾送的半途便掉在了餐桌上……外公的眼裡是失望,也是被揉碎的尊嚴。
在臥室的角落裡。年紀漸長,外公的身體機能不停地退化,最終徹底癱瘓了,只能靠着呼吸機來維持生命。正常飲食也變成了奢侈,只能將打碎的食物打進胃管裡。外婆依舊細心地照顧着外公:擦身體、餵藥,甚至是助其更換尿片……從陽光、電視、掛錶、最後到白花花的天花板,外公可以看見的越來越少,而他睡眠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用夢來逃避!或許在外公的夢裡,是豐富多彩的、是自由的,是有尊嚴的!我常想,是尊嚴重要,還是生命重要呢?看着角落裡的外公,我想不出答案……每每在外婆家聚餐,我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大家在餐桌前歡聚,而外公只能沉默地、動彈不得地躺在臥室的床上。或許外公能聽到大家聚餐時的歡呼和笑聲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折磨……
外公,從角落到角落。在同一間屋子裡,從角落到角落。我只能像小時候一樣,繼續翻箱倒櫃,看看老照片,看看外公年輕的、會笑的模樣!不過,外公與那泰國女子一起拍的照片,不再吸引我了。我不想要看外公當配角,我要看看外公作為主角的模樣。
程 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