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兩題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仰俯之間，又到除夕。多少年，“春晚”早已淡出我的生活，“噼里啪啦”的煙花爆竹聲，那專屬人家的熱鬧，偶爾在記憶深處炸響。燈下閒坐，側側頸，定定神，微信朋友圈已是一派“闔家幸福，虎虎生威”的景象了。

    牛歲有牛歲的際遇，虎年有虎年的憧憬。我不敢冷落“朋友圈”，便找來“滿襟和氣春如海，萬丈文瀾月在天”楹聯（據說乃啟功所撰），襯以燈籠、福桔、猛虎下山圖，裝點氣氛，拼湊年味。戳下祭灶夜釀就的文字：各位親友，開門見喜納福。福綿綿，喜洋洋，運勢虎虎向未來。這新春祝頌，誠意滿滿，可以分攤發財紅包的功能吧。

    一、夜話繽紛

    生活是一場修行，修行者造化各異。呈之以形，或面容清癯，滿嘴之乎者也；或腦足腸肥，雙眼佈滿攫取的光。一場場風花雪月的事，一首首白雲蒼狗的歌，回眸淺笑，對坐歎息。那世相，哥啼妹怨，情天恨海，都在修修行行中建構出來、豐滿起來、流播開來。

    塵世行走，山一程，水一程。程程跋涉，苦了腳掌，累了肉身。感慨中抓來書籍，一本，兩本，三本，眼前晃動着彭澤縣令、曹公雪芹、曼殊大師、弘一法師的影子。閱讀的過程，恰似情感破圈、思想承澤、精神昇華的行旅。一段有一段的禪趣，一頁有一頁的哲思，一冊有一冊的風景。

    與《菜根譚》、《小窗幽記》並稱“處世三奇書”的《圍爐夜話》，對前朝當世之人、事、文章等逐一臧否，適切地闡述了“安身立業”的議題蘊意。作者謙稱“識字農人”，寒夜圍爐，純屬“田家婦子之樂”。然其情其境，卻教讀者神往。

    天賦言論權，人人可吹水。三男兩女一張檯，四支酒水五根蔥，即可擺龍門、車大炮。隆冬夜，聚一眾好友，喫骨煲呷冰啤，談興熊熊，何其樂哉。感性者，不忘聆聽鄰桌宏論，將“夜話”意蘊之深淺、水平之高下，掂掂量，過過磅，而後擺放朋友圈。

    凡人多有好奇心。那些關聯賭神、賭聖、賭徒、賭棍和隨賭衍生的“豐乳肥臀”掌故，誰能拒之耳外？正入神，猛聽得“粵北盛產冬蟲草、海南雪蓮大豐收”金句響，一時耳膜嗡嗡。這時候，切莫強為人師，出語商榷或糾正。若然人家懟以“關你鬼事”，豈不自討無趣？網紅遍地、土豪蜂起的社會，讀書人的受尊重指數，遠遠低於自己一廂情願地想像。明智者聽金句如耳邊風，視妙語為常規笑料。如此心態看世相，世間萬象添八象，多精彩。

    《圍爐夜話》內容淺白，見解深刻。才子鄧拓著《燕山夜話》，旁徵博引，文采飛揚。夜話，類於清談或清議，以文化哲學為底色，與市井的辭蕪意淺構成鮮明對比。魏晉名士對本與末、有與無、動與靜、體與用、生與死等命題的深究詰難，性質上趨近“夜話”，卻未必贏來夜店流連者的情感共鳴。

    才女林徽因秀外慧中，林府客廳時常高朋滿座。伊人不定期組織文學沙龍，來者多為環渤海灣作家和北大、清華、燕大、南開等校教授。作為“鄉土文學”傳統的繼承人，這些文化精英，惦念兒時鄉土生活，熱衷創作具田園牧歌風格和優雅淡遠特徵的小說。臆想某月某天某成功人士——額頭刻着自以為是、自命不凡、自視甚高的“三自”者，欣欣然進場，卻因所談所論“九唔搭八”而乾咳乾笑，而悻悻然退場，不也是繽紛世相的妙趣拼圖嗎？

    粵港澳大灣區多猛人，猛人不必問界別。是一個座中有男有女、有長者有稚童的宴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猛人口水嘩嘩：兄弟我什麼生意都做，現時房宅八九處，出入法拉利，啥都不缺。依我看，書讀太多，也沒有多大用處啊。

    猛人連名帶姓三字兒郎。既非上官、司馬、夏侯、諸葛等複姓，也無涉愛新覺羅、穆罕默德、史密斯、威廉姆斯、羅德里格斯等望族。有幸見過猛人字跡，那字歪歪扭扭，恰似雞啄米，又似驢滾泥。三個漢字寫得“錯落有致”，可見對倉頡之敬畏，可見簽名之謹慎，可想生意之大宗。想必在中東承攬高鐵工程，在南非洲開採金礦，在夏威夷經營博彩度假村吧。

    二、心若菩提

    世間發善心者眾，隨善心而來的善舉多式多樣。有心有力者一擲千金，修橋、鋪路、建高樓，贏得四海美名揚。那些有心無力者，從荷包中擠出一百兩百，踐行“為善最樂”精神，更教人唏噓感動。

    說起慈善，“玻璃大王”曹德旺認為：看到乞丐討錢，你說“給你”，這不叫慈善。應該蹲下來說，我口袋裡也沒有多少錢，拿五塊給你，請不要嫌棄，這才叫慈善。沒有迂腐氣，不作高聲語，曹氏腔調，親切貼地。

    閩地瀕海，海洋文化孕育了閩人海納百川的胸襟和敢拼會贏的信念。閩人樂善好施，福布斯或胡潤慈善榜單，閩商人數之多，頗有霸榜之勢。辛亥革命時期的坊間口頭禪——搞政治，廣東人來；上戰場，湖南人衝；籌款捐錢，找福建人去——話雖粗糙，但句句在理。從中可證閩人對“身外物”的態度以及對正義事業的支持。

    我愛旅行。難忘青春任性期，徵得雙親同意，肩起背包，一遊就是十天半月。走走看看，感歎神州大地風景獨好。待到腳酸乏力，燈火燃亮視野，好遊之人也該歸途修整了。投宿高校的學術交流中心（多命名“逸夫樓”），睡得沉沉甜甜，翌晨伴雀聲鳥語醒來。捧一杯香濃豆漿，佐以油條、水煮蛋，享受着半粗半淡的營養早餐。啜啜嚼嚼間，想起熱心公益的邵逸夫，不由再三感慨：邵先生曾向內地捐贈數十億港元、近萬個項目，惠澤無數學子，未來還將有無數學子受惠。

    宅家抗疫，閱讀、聽曲、看劇，成了生活新內容、新習慣，何曾料到竟因此迷戀跳水天才全紅嬋、京劇名家李勝素、玻璃大王曹德旺呢？我喜歡嬋寶至真至純的本性；感佩李勝素生動演繹了“一切靠實力說話”的真諦。曹德旺，無論其人其言，都像一泓濁世清流，以至時人發出這樣的良心論斷：中國有兩位真正的企業家，一位是任正非，另一位是曹德旺。

    曹德旺連續三十年捐贈超百億元善款，人們讚他是中國首善。大度的曹德旺直言，袁隆平才是中國首善。因為袁院士埋首鑽研，大大提高了水稻產量，養活了無數人，這種不動聲色的行善更值得敬重。不像某些商家企業，行善的算盤打得震天響。要麼敲鑼打鼓，舞獅巡遊，廣邀媒體造勢，讓鎂光燈見證並記錄善行；要麼無端端擔憂電視機前的觀眾看不清、看不夠，非要把巴掌大的支票拉扯、放大，豎直了，比籃球巨人姚明還高。

    眷戀金錢、名譽、地位、權力，凡人之價值常態也。於是，感慨“我本西方一佛子，緣何生在帝王家”的清帝順治，便成了人間異端。其實，凡人生來矮小，也鮮見三頭六臂者。形象的豐盈與高大，莫不是被知識充實、被書籍墊高。曹德旺在事業成功時也一度迷茫徬徨，又因景仰李叔同“半生藝術半生佛”的瀟灑人生，便決定出家。家人、親友、政府領導勸止未果，直到方外高僧坦誠告之“你有佛報，卻無佛緣”，才斷了出家念頭。二○一七年，曹德旺首部個人自傳性著作《心若菩提》（修訂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曹德旺沒有自欺，也不欺人，他在書中詳細交代了貧困童年經歷、白手起家創業、打贏加拿大、美國兩個反傾銷官司等大事要事。曹著沒有美詞艷語，卻直抵讀者內心深處，引起強烈的情感共鳴。為人善良、肯吃苦、重情重義、樂善好施，是曹德旺留予讀者的共同形象。

    正月初四開工日、接財神，恰逢立春，又值冬奧會開幕，紅男綠女無不忙碌一團。我選擇翻閱《心若菩提》，靜靜品讀曹德旺。

    劉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