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請客的漂亮姊姊古月
我真正被古月“認識”,很可能緣於李錫奇,在台北宴請福州藝文界人士。席開三桌,李錫奇、顏艾琳各司其一,李老師必然堅信一加一,至少等於一,把不擅言談的古月與我,任務編桌。筵席尚未辦過半,古月禁不住扯我衣袖,壓抑驚訝,“我都不知道,你還能說話呢……”
我讓客人有話題說、有高粱喝,稱職主人是助攻員,而非得分手。我跟古月表示,夫妻倆如果都嘮叨,擔心沒有人再敢邀宴。冰雪古月,稍微春風即能解,抿嘴一笑。
古月身份多元,李錫奇大師妻子、創世紀詩社社長、詩人,我們曾一起參加金門詩酒節、金廈海中會,以及多次在金門陶瓷廠見李錫奇、李奇茂、朱為白等大師,以裸瓶當畫布,在有弧度的、曲面的瓶身上恣意揮灑。古月參差大師中,喜穿白色衣物,近看以及遠觀,都潔淨、高雅,如同觀音大士,讓吾等渾人不敢近身。古月像道冷冽月光,偶爾同桌吃飯,雖不至坐二分之一板凳,目不斜視、輕聲細語、頻頻敬酒是基本禮儀了。
二〇一六年,我出版長篇小說《孿生》,以神話中原建構邊緣島鄉,李老師畫作〈浮生十帖〉恢弘神秘,如果能夠放置書中,將是莫大加持,我透過古月姊轉達。多一個轉彎,是我跟李老師有種很像的“拗”,答應或拒絕未必乾脆,萬一不妥又不好拒絕,我跟李老師同鄉,性格的拗也系出同源。
古月涉入文壇非常早,季季《行走的樹》第一章〈大盆吃肉飯碗喝酒的時代〉即陳述瘂弦、楊牧、鄭愁予、洛夫以及李錫奇等人交誼,古月的年輕身影點綴其間,故事好看、照片傳神,讓人神往。禮尚往來、以及李錫奇好客,古月練得好廚藝,光復南路的宅邸成為文壇知名聚點。我的小說《孿生》、蔡怡散文《烤神仙》書名題字,便因為宴請李奇茂,吾等小輩坐陪,不知道誰先起鬨,嚷着請李奇茂老師題字,這才成就美事。古月說,他們與李奇茂交誼數十年,也是第一回獲得墨寶,“你們運氣真好呀……”
交好運,在於認識好的人。李錫奇老師過世,古月走出傷痛,承繼李老師好客傳統,大宴小宴一個月總有幾回,我有幸擔任筆會秘書長,也因為某次餐聚,高天恩會長與我同時受邀。我常想,在歡騰氛圍中,偏偏少了李老師,很可能常常烏雲遮月。然而肉身終有毀損,精神可以常存,詩人白靈為古月詩集《巡花築夢》撰序,便提到“古月在自然的與萬物的合一中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感”,生死在我們的聚會,沒有成為禁忌,該懷念的、該數說的,李老師從未缺席,古月甚至找出李老師生前幾件衣款,鄭重囑咐我,該穿則穿。
〈日安 · 大雅〉古月寫着,“一個人孤獨的旅行/是為尋覓抑或遺忘/讓靈魂在荒唐的夢中出軌/湮泊中 誰在陌生的島嶼擺渡/誰以低嚎的聲音呼喚”。抒情抒懷中,有一種探問本質,俯瞰人間離聚系統,情字若刀口,親吻時刻甜蜜,離情依依後,回首亦如皈依。難怪商禽說,“在她少女時期,便已成為一個‘追隨太陽步伐的人’。”
而今我們成為追隨古月的人,以新詩跟美食為核心,尤其吾等既是同鄉又是後輩,聚會還沒開始就已嚷嚷,“謝謝,愛請客的漂亮詩人古月姊姊……”,散會前再施展幾回。民生為大,蹭飯無所不用其極,多年相聚、相會,賓主悄悄移位,我們作為客人仿如主人,或者,我們是彼此的主人與客人。
古月不以為意,優雅依然、光環仍在,卻擴大半徑,把大家一塊罩住了,沒有到不了的文學場域、沒有不能瞎說的秘辛八卦,月光穿越時間而來,古月領大家參觀她照顧有方的空中花園,我們的身影與花,一起疊亂。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