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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C06版:鏡海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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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時照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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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2月1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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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時照我還

蔣秋至


    明月何時照我還

    “昨日,我市公安局在郊區某破舊廢屋內發現一具男性屍體,身份有待核實。根據法醫初步推斷,該名男子大約三十歲左右,死亡時間已超過二十四小時。死者骨瘦如柴,手臂有多處極為明顯的注射針孔痕跡,屍體旁邊有注射器……”

    他不知道他的爸爸是什麼時候死的,準確地說,他壓根不知道對方是生是死,因為自出生以來,十五年過去了,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爸爸。他從小隨着外婆長大,對於父親的印象只有外婆偶爾說的那句話:“什麼事都做,就是不做好人!”

    對於他而言,十二歲那年是他的人生分水嶺,因為那一年的某一日,村長急匆匆趕到外婆家,明明面色焦急,可支支吾吾半天欲言又止,從他碎片式的轉告和安慰的言語交替裡,他和外婆終於明白了,他在外地打工的媽媽因吸毒過量已於上個月死亡。

    分明是一個冬日的傍晚,他和外婆,包括村長,似乎既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炭火燃盡了,日光西沉了,三個人依舊呆呆地坐着。直到村長的家人來找他回家吃飯,三人這才緩過神來。他起身要走,忽又轉身說:“你們今晚別做飯了,我一會兒讓家裡給你們送過來。”外婆沉重地看着他,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擦眼睛。

    以前媽媽還活着的時候,一年會寄幾次錢給他們祖孫二人,但是幾乎從不回鄉下看看他們。每次都是通過郵局匯款,村長幫忙拿着匯款單去取錢,然後再給目不識丁的外婆送來。每次村長來看他們,外婆都會倒一碗熱水,然後放點白糖,這是她僅有的招待客人的東西,村長似乎很受用。即便不是來送錢,他也時常過來,和外婆坐在門口的小矮凳上,回憶起以前的歲月,有些人已成過往,有些人雖熬了過來,日子卻依舊艱難。那時候,外婆經常會哀歎:“如果我這個獨生女沒有遇見那個男人多好啊,他又賭博,又吸毒,估計小偷小摸的事情也不少。他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現在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我命不長了,再苦也苦不了多久,可是這個小孩怎麼辦?”

    她問了村長好幾次:“我女兒是不是也有問題,否則那麼多人沒有染上毒癮,偏偏她染上。那麼多人出去打工,偏偏她碰上這種男人。也許問題出在我身上,她十來歲的時候,她爸爸就死了,我又沒有文化,什麼也給不了。”

    村長總是安慰她:“人的命,說不清。”

    媽媽死後,每月村長會給外婆送來幾十元錢的政府救濟金,外婆依舊用溫熱的白糖水招待感激他,兩人仍然會坐在小矮凳上聊聊天,只是外婆漸漸不再和村長感慨人生艱難,大概是絕望地認命了。

    有些人的生活清澈質樸如水,而有些人的命運卻暗沉晦澀如夜。

    因為是極度貧困戶,他在村裡上小學和初中都沒有交任何費用。儘管生活在同一村落裡,他和同班同學彷彿過着天人兩隔的日子。他只有以前的學生留下來的舊課本,連作業本和筆都是學校老師送給他的。同學們口中的家庭生活雖然在空間距離上是近在咫尺,可是卻又隔着他永遠無法跨過去的鴻溝。他和外婆沒有電視機,有幾年同學們突然熱情地議論起最近的電視劇,例如《神鵰俠侶》和《還珠格格》,他只能在旁邊愣愣地看着他們。

    初一的時候,坐在他前面的一位女同學轉過身問他:“你看過《還珠格格》嗎?”

    他搖頭回答道:“沒有,我家裡沒有電視機。”

    女孩歪着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過了幾分鐘,她又轉身對他說:“你下次可以去我家看。”

    他紅着臉說:“我外婆叫我不要跑到同學家去看電視,會招人煩。”

    女孩的眼睛明亮得彷彿要流出淚來,輕聲說:“我不會煩。”

    他偶爾會去女孩家看電視,也看她家裡的課外書——既有連環畫,也有古詩集。他總是非常識相地選擇她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更留心不在吃飯前後的時間段去,每次只呆半個小時左右。他更樂意在教室裡見到她,和她說話。十三歲,他的人生地平線因為她而開始向前方移動、拓展,他開始朦朧地去想外婆和村長時常議論的所謂“將來”。

    自從他媽媽去世、他開始上初中以後,村裡有人辦紅白喜事的時候,都會叫他去幫忙。其實沒有人指望一個十幾歲的初中生能做什麼事情,大家不過是在村長的提醒下,以此為機會讓苦命相依的祖孫二人偶爾有個改善伙食的機會。剛開始那一兩年,主人會對外婆說:“辛苦你外孫過去幫忙搬點東西,他今天的飯菜我們包了,你老人家也一起過來順便吃點。”後來,他初三那年,外婆身體大不如前,走路艱難,就變成他從主人家帶飯回去給她吃。

    最近,村裡一位老人去世了,他被叫來幫忙記錄參加葬禮的客人名單。他這兩天總是坐在這戶人家門口的一張書桌前,她時不時坐在他旁邊看着他寫名字。此時,兩人腳下放着一盆炭火,因為已經是冬天十一月的夜晚。大門敞開,房間中央放着一具黑色的木棺材,死者的家屬跪在地上燒紙錢,四周坐着一些低聲說話的親友。

    “你今年多大?”她問。

    “十五歲,你呢?”

    “我也十五。明年我們要搬家了,搬去縣城,我下個學期就不在這裡上學了。”女孩的聲音很低,彷彿擔心會驚動死者。她歎了一聲氣,駝着背,歪着頭看着夜晚的天。

    “哦。”他輕輕應了一聲,耷拉着腦袋,摩挲着手裡的圓珠筆。

    過了一會兒,女孩看着天說:“我忽然想起一句詩,明月何時照我還,你知道這首詩嗎?”

    他不禁抬起頭看着天上的月亮,磕磕絆絆地跟着唸:“明月何時照我還,明月何時照我還,我好像沒有讀過。”

    “這是王安石的一句詩,其實我也背不全,也不記得在哪裡讀到的,連標題都忘了。也許等上了高中或大學,就知道了。”

    “高中,大學,我都不敢想,我們家支付不起高中的學費。我這輩子也就只能學到初三了,下學期一切都結束了。我想掙點錢,我總覺得我外婆也許快不行了,我們連看病的錢都沒有。我想求你一件事,以後可不可以把你已經用過的、不要的高中和大學書寄給我看看?”

    女孩用手捂住自己半張臉,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點頭。

    兩個孩子在明月下沉默地並肩而坐。月色照見過千百年的人事悲涼,早已經麻木了。

    女孩忽然轉過頭看着他,“你放心,我一定把我的書全部寄給你。我也想請你也答應我一件事,不要變壞,永遠不要變壞,我害怕如果你變壞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嗯,好。”他歪着頭看着天,忍不住哭了。

    “昨日,我市公安局在郊區某破舊廢屋內發現一具男性屍體,身份有待核實。根據法醫初步推斷,該名男子大約三十歲左右,死亡時間已超過二十四小時。死者骨瘦如柴,手臂有多處極為明顯的注射針孔痕跡,屍體旁邊有注射器、舊衣、舊書等雜物,其中包括王安石等古代作家的詩集……”

    蔣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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