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酒店大戲茶座與白鴿票廠
父親是中樂音樂家,擅長二胡,曾在工人康樂館表演獨奏。記得他還會吹色士風。小時候,入學之前的日子,父親每天下午帶我到新馬路中央酒店的下午茶座戲班開工,他在舞台旁伴奏,我在茶座的椅子坐着,或在場內跑來跑去,許多時是一邊看戲一邊打盹。粵劇於小朋友而言,是非常悶蛋的娛樂,只有聽到小曲才睜開眼睛;什麼反線二黃慢板,直如催眠曲。大戲做完了,小朋友們會跑上舞台,撿拾花旦小生閃閃發亮的戲服上掉下來的彩色膠珠片。父親為了安撫我,通常會買一筒花籃糖父女分享。我直到今天,還記得那種四四方方的果汁糖的包裝和味道。就是這一筒糖,害我讀小學的時候經常牙痛,最終要去拔牙。
但父親的正職並不是戲班拍和師傅,而是白鴿票公司職工,做着一種很奇怪的工作:每天把彩票一張張地放在存根簿上,蓋上深紅色的公司大印,彩票的半邊印與存根上的半邊印合成一個防偽印章,不虞有人拿着偽造的中獎彩票來領彩金。父親工作的地點名為舖票廠,在新馬路靠近爐石塘,距今天的典當業博物館不遠。那幢建築物樓底很高,殘舊而昏暗。父親有時會帶我到舖票廠,坐在他的膝上,看他在燈下蓋印,一邊教我認彩票上的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張……並對字義加以解釋。
蕭惠心在〈十月初五街的回憶〉中談到康公廟附近有每日兩次的白鴿彩票開獎。印象中父親很討厭這項抛頭露面的工作,幸好是輪班,毋須天天曝光。
他常說自己幹的是偏門行業,不會讓下一代入行。上世紀六十年代,我中學畢業後去教書,月薪好像是一百三十多元。朋友問父親,你有熟人,為何不介紹女兒入賭場?父親耍手擰頭:“不,教書挺好。”
其時,製衣廠工人月入三四百,穿紫旗袍的賭場席面,收入是教書的十倍。
(《十月初五街五十憶》讀後 · 八)
沈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