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的禮物
十二年前,我在《此時》的詩中寫道,“此時,近在水邊的父親啊/深愛着自己的女兒/你說,咫尺之間/她會是我哪一年的影子/前世,抑或今生”。那時,在花城公園的池邊閒步,內心確實想要個女兒。然而,有同事打趣道,哪有男的不想生兒子呢?其時,兒子已經出生。身為潮汕人,我沒有辯駁。
不過,兒子出生之後,他的可愛,讓我消除了對男孩和女孩的分別心。只是,生兒子那年,內子心裡全是夢魘,明言不會再生。如今,兒子嘴唇的裂口算是補上了,可陰影卻還殘留在心。我們都有難言的怕,怕第二個也是如此。二胎政策公佈後,身邊親友都在慫恿,可我們還是猶豫着。直到兒子越來越大,這才越來越覺得獨生子女需要弟妹,而這不是父母的陪伴能彌補的。於是,我們也就順其自然,開始準備二胎。
到了前年的聖誕節,內子有了。這回理所當然,想要女兒,不必解釋,別人自能理解。然而,我又很快地放下這期望,卑微得像一粒落地的塵埃,不敢招風。我只期望孩子是完整的,無論男女。每次產檢,醫生都沒有提及孩子有任何的異常。內子不敢重提往事,怕擔心的事萬一成真,就當是醫生疏忽了。我們希望這一次又一次的“疏忽”,漸漸地累積成心中所期待的確幸。等待,是忐忑的,然而,沒有消息總比壞消息來得好。
適逢疫情,開學延緩。不久,我就到澳門隔離,預備復課。其時,網課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內子留在家中照顧兒子,安心養胎。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不過上天還是開了一個玩笑。一次產檢,醫生查到子宮肌瘤。內子想盡快動手術,可惜無人陪護。思來想去,唯恐夜長夢多,我還是請假回去。好在也是小手術,只要臥床休息一周,就能出院。其間適逢雨天,我來來回回地往返於醫院和家。那雨連綿不絕,看着迷茫,卻還是能讓人盼到晴天。不久,內子痊癒回家。不久,復課消息傳來,我們又得踏上隔離之旅。兒子交給外人看管,終不放心,好在父親及時過來照顧兒子。
七月下旬,內子請假回家待產。父親回去,岳母過來接手。她置辦了一個大鋁鍋,準備煲艾草水。待產用品也已備好。八月一日前夕,內子渾身發熱,晚上果然發覺羊水破了。這才趕急趕忙乘車到附近的醫院待產。登記完手續後,內子開始間歇性肚子痛,醫生放了催產藥片,可是宮口遲遲未開。一直挨到了傍晚,這才推進了產房。生兒子時,產房,我沒進去過,事後想想,也未必敢進。這回,無論如何,產房是要進的,不能再讓內子獨自去承受這苦痛,儘管內心還是七上八下。
內子躺在產房,天逐漸黑下來。護士突然問道,產婦吃了晚飯沒有?我說,還沒。我們還想等着生完才吃。護士就說,沒那麼快的,趕緊去買盒飯吃,不然產婦沒力氣生。我這才着急地跑到醫院對面買飯,回來照例是穿好防護服。內子滿頭大汗,吃不下飯,勉強喝了些湯。護士在一旁等待,覺得生二胎的駕輕就熟,說什麼做什麼都很輕鬆。然而,我不放心地問,“只有你一個人,不是還有醫生在嗎?”護士就說,“放心!生孩子場面不像電視上播的那樣,要是人多,不是好事,說明產婦遇到危險。”
疼痛一陣又一陣地襲來,內子使勁,還是沒有奏效。於是,護士讓我先出外等候。我坐在門口的凳子上,見到顯示儀在監測,那滴滴聲聽着揪心。當內子的哭喊聲傳出來時,波紋就會上升;宮縮過後,波紋又會下降。就這麼一升一降,讓我的心也不禁一抽一緊。這時,隔壁產房來了一個產婦,丈夫也在外頭等候。不到片刻,嬰兒的哭啼聲傳過來。早上,也有一個年輕產婦過來生三胎的,到了下午,早已抱着嬰兒從產房出來了。我忍不住想,人家怎麼生個孩子就那麼容易?事後,內子說生第二胎感覺比生第一胎還難。可能因為頭胎是早產,四斤六両,而二胎是足月的,六斤四両,加上年紀大了,所以生得艱難。
之後,護士又喊我進去幫忙。我走進去,見內子臉色蒼白,嘴唇已然乾了,頭髮盡濕,粘在臉頰。這時,宮縮襲來,她還是忍不住痛哭起來,“我不行了。護士,剖吧!”我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抱住她,在她耳邊跟着護士喊:用力,堅持了這麼久,不要放棄!下面鮮血淋漓,我早已不忍去看。護士又讓我出門等。三個小時過去了,還是不行,我的心都懸到嗓子眼,閉着眼不敢想。我祈禱着,希望大人孩子沒事。可是,腦子裡還是忍不住會有不祥之兆,“保大,還是保小”。電視裡那種艱難抉擇的場面,如摁下去又浮上來的水球。生命似乎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我感到有兩股力量在撕扯着。
這時,醫生聞訊過來,許是幫忙開刀。隔着窗戶,我握緊拳頭,坐立不安地等着。過了一會,這才聽到護士開心地說:“好了!生了,是個女兒!”內子聲音柔軟,無力地回應着,我的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然而,女兒沒有哭,我還是擔憂着。等內子的傷口縫好了針線,我走進了產房,看到女兒被包在毛巾裡,如一隻小貓咪。她沒有哭,閉着眼,小嘴唇緩緩地蠕動着,如一顆小櫻桃,是徹底完整的。內心那塊沉重的石頭終於落下,一股清流柔柔地湧過。她的頭髮稀疏,後腦勺還有些瘀血,這才知道生的時候卡住了,幸好醫生及時出手。於是,內子將她抱了過來,柔聲喊她,寶寶。護士在一旁說,給她含含乳頭。她好不容易碰到了乳頭,閉着眼睛舔了幾口。內子攤在床上,滿是疲憊,然而這回,臉上也恢復了榮光。
我想,不入產房,是不可能體會到這苦盡甘來的一幕。上帝讓男人終身勞苦,才能從地裡得吃的,這懲罰不算重。倒是讓女人受盡懷胎和生孩子的苦楚,那才是真正的折磨。當然,父母正因為生育的苦,才對孩子有無條件的愛,儘管愛的不過也是自己的心頭肉。只有深切感受過妻子的痛苦,對孩子的愛也才更深厚。所以,男人如能陪產,絕對是件好事。幸運的是,我們在澳門都趕上了女人產假延長、男人擁有侍產假的時代。
內子出院那天,兒子和他的小表哥在家,天天盼着小妹回家。可是女兒測出黃疸超標,只能放在保溫室照藍光。於是只能先想想起名字的事,見她五行缺木,給她起了一個“令荷”的名,因其生在荷月,希望她日後能像美麗的荷花般。然而,內子不希望名字起得太美,畢竟,“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不久,她想了“若禾”的名,希望她能像一棵小禾苗健康成長。問了親友,大家都是贊同後者,於是就叫“若禾”。後來我也認同,何況女兒屬鼠,該名寓意“有草有禾,不愁吃穿”,自我安慰,也挺好的。
出生以後,女兒天性好動,活脫脫是女漢子的性格。我開玩笑說,也許因為她是生於“八一”建軍節的緣故吧。如今,女兒滿一周歲,健康成長,便是一家人的大願。親愛的女兒,此刻我想對你說,你的出現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快樂,讓我們知道了這世間既有苦痛,也有喜悅。每次見你好動,偶爾也會嫌煩,但是見到你生病時無精打采的樣子,我們還是希望你活蹦亂跳,繼續折騰我們。在你身邊,有家人、親戚、朋友的愛包圍着,你很幸福。但願上天能給這幸福無間斷地續期,正如你給我們帶來的快樂,無止境的。
而今,我在《飛來的隕石》詩中寫道:“是的,沒有比黑洞更糟的憂心/沒有比星雲更美的等待/當餘溫散盡時/無聲的親吻便從此生根/長出淚花/那是來自一百億光年的星光/穿越漫漫長夜/最後擠出這沉重的肉身/在南北極之間/溫柔落地/那不是赤裸的黑色隕石/那是神的禮物。”現在無需辯駁,感謝上天看穿我的心思,圓了我的心願!
思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