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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B16版:鏡海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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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大聖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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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2 1月19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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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大聖爺們

林中英


    那些大聖爺們

    少時我曾跟外祖母住過一段日子,同一屋檐下的是一位被尊稱孻姨的長輩。

    孻姨獨身,精瘦伶俐,那年她在香港從女傭工作上退休回來養老。日常她滿口故事,什麼狸貓換太子、背解紅羅、薛平貴與王寶釧、薛丁山三戲樊梨花等等,說時那顆鑲了黃金的側門牙燦然於目。這些中國古代演義小說、民間故事曾被改編為戲曲和拍成電影,相信孻姨看過後將戲文熟記於胸。她不會唱粵曲,卻捨得買來厚厚一大本粵曲大全,任我等掀翻。

    某天下午,我才驚覺孻姨還藏着一種神奇的本事。

    孻姨把飯桌挪到小廳堂中央,放上香燭供品,整個準備過程我都沒有特別留意,因為常見的拜祭都是這樣。香燭高燃之後,孻姨背向大門坐下來,上半身伏在桌子上,頭埋在臂彎中。幾分鐘,她的身體開始微顫起來,隨着篩動愈來愈大,嘴裏發出含混的聲音;跟着她抬頭,攢起眉頭緊閉雙眼,似在掙脫着什麼。這時圍在她身邊的人,急於接駕:“是大聖爺嗎?是大聖爺嗎?”孻姨顫抖雙唇臉色通紅,回應似是又似不是,兩手開始撓頭抓腮。這個奇怪的孻姨會不會站起來亂打人?我不敢好奇下去,連忙跑到街外避開。約莫半小時後,當我見到回復正常的孻姨時,她在吸着香煙,樣子十分疲倦。

    這是我僅此一次目睹傳言中的請神上身。大聖爺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孻姨竟以神秘力量請得孫悟空附於身體,向提問者解答問題,作出神諭。那個年代好些家庭都燒香供奉大聖爺,我們並不陌生。究竟一個小說中的人物,怎樣變成俗世的神仙?

    那時,在雀園裏也有一位老婦人以與孫猴子通靈為職業,街坊們都直接叫她作“大聖爺”。大聖爺家裏供奉的菩薩神佛特別多,神像有木雕鎏金的,有印刷品壓鏡的,有木牌刻字的,神龕飾以彩綉大紅幔子,供桌鋪上橙黃色織錦桌圍,牆壁懸掛黃底黑字的經幡,神龕經常油燈明亮,香煙裊裊。在神廳右邊靠牆安置一個罩上紅緞帳幔的床鋪,白天鈎起床帳,有時會見到大聖爺盤膝倚在帳裏打盹。這個小平房是我孩童時所見到最富麗的房子了,雖然各物都有了些煙燻之色。

    大聖爺身材細小,面容皎白,聲音尖細,說話比較溫文。我未見過她猴靈上身,不知道她的通靈術究竟如何得到他人踵門問事。我妹妹跟大聖爺的孫女兒是同班同學,曾經在她家裏一起做功課。有一天燃點中的塔香灰燼沒有散落,捲成一圈似個金錢,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奇觀,這個老祖母一時來興對孩子們說,呵呵,大聖爺在看勤力,在讚你們寫得靚呢。妹妹回家後把這作為一個神蹟轉告我們。

    我們心裏依靠神仙菩薩庇蔭生活了一年又一年,大人遇事把不定主意時便在家中、到廟裏擲筊杯問卜;小孩跌破皮用香灰塗傷口。家裏早晚上香,初一十五點亮油燈,禁止女子在這兩個日子洗頭。年節裏的拜祭,一盤酒肉敬過諸神、祖先後移奉至家門外的門口土地神,有時還要捧到羅憲新街的福德祠敬拜,園裏的三幾個頑童曾經玩得過分,在人家背身點燭上香時,把整盤祭品捧走了。比起別的鄰居,我家還多了一位神仙——床母,我們稱她為“婆娘”(娘,高平聲)。她是孩童的保護神,沒有牌位,只在父母的床底放上香爐和油燈以示敬如在。一年裏拜婆娘的次數不多,年終時總得專門拜祭一次,與設在廚房裏的“定福灶君”的待遇一樣。小孩出麻疹、水痘時一定要敬拜求平安,不燒元寶金銀,祭品僅僅是一碟醃酸薑而已。

    不知為什麼那時的嬰幼兒特別容易愛哭鬧。若從端倪處估摸他是肚子痛了,母親們把生油滴在雙掌上搓熱,捂向他肚皮上袪風。對睡夢中突然驚醒啼哭不休的,便為他“燂豬仔”。在門外燃起一堆紙,抱起幼兒在火焰上來回盪幾圈,有靈驗的時候,因溫熱可鎮靜小孩的心神。在六妹快一歲時,某個夏夜深宵她哭鬧得兇,餵奶哄抱也止不住。第二晚疲憊的大人們心存戒備地睡下了,妹妹又準點哭叫起來,母親沒有辦法,請住在附近的外祖母來幫忙壓驚。老人站在昏黃的夜燈下,拿雞毛掃索索打向卧房門框作勢呵斥,雞雞,明早不准啼叫,妹妹還未睡醒!貓兒貓兒不准跳上跳下,吵着妹妹睡不着,我要打打……威嚴的聲音短暫引開幼兒的注意力,但哭聲停了一下又響起來。

    天明後,母親聽從鄰人所說,到紙料店買來黃紙,由父親用毛筆寫上幾張《夜啼帖》,分別糊在別人家屋側屋後的外牆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路過君子唸三遍,一覺睡到大天光。”黑夜又降臨了,我想起了街頭巷口的黃紙,恐懼與希望交集着。要是現在早已抱小孩看醫生去了,但那時不會輕易看一次醫生的,總是先行用一些民間行之已久的方法或是偏方來對付,這副《夜啼帖》已從宋代開始廣泛流傳下來。

    扶乩亦是古老的問事方法之一。那年爺爺被醫生診斷雙眼患上白內障,需待它成熟時才摘除。爺爺這一等便等到視力消失才去找醫生,其時白翳已經遮蓋雙瞳,醫生表示障翳已牢固,不能施手術了。爺爺無法接受自己就此成為盲人,由爸爸與我陪伴他乘三輪車到提督馬路的呂祖仙館去扶乩,求神祇開示,覓取仙方。

    仙館專門供奉醫神呂洞賓。一番上香燭參拜禀神後,兩名穿道袍的漢子待得呂祖降臨後,來到館中央堆滿黃沙的長方形大盤子左右兩旁,扶起盤上T字形木頭架子起乩,合力在沙上緩緩推出一個線條連筆的圖形,應該叫作“符”。有人在旁把乩文記錄下來,再行用木尺刮平沙子,推出下一個圖形。如是者推劃了多次,降壇的呂祖先師已把話說完了,漢子停住手,大家屏息待聽仙人說些什麼。有人把乩文唱出來,意思竟然是爺爺的病情已深,無法可治了。爺爺無語。散壇,爺爺腳步不穩,我們摻着他步下樓梯,淚水從渾濁的雙瞳滾下來。爺爺再無其他想法了,開始學習生活自理,他還要幫忙破柴,左手扶着柴枝,右手持的柴刀貼着左手指頭,把下刀的位置定好,提起柴向地上蹾去。

    只要對這些神蹟稍有興趣,很快便聽到扶乩中還有籃仙、屎坑三姑仙、碟仙、筆仙之類。屎坑三姑正名叫紫姑。草木紮成的偶像,在草人手中插入筷子,由兩個小童扶着,草人動起來時會用筷子在佈上爐灰的桌面上寫字的。請碟仙的道具比較簡單,在大咭紙上畫圓圈,一圈圈由小至大擴展,在每個圈內整齊地寫上文字,圈多字多更好;另外找一個豉油碟子,在碟底畫一個箭嘴。一自鄰居少女完成咭紙製作,多天來我們圍在紙旁昏頭昏腦請碟仙。

    碟子覆蓋在咭紙中央,三個女孩子各將一根中指輕按碟底,柔聲呼喚,懇請碟仙出來。半支香燒過,碟子有點兒動靜了,扭擺離開小圓圈。我不禁項背一涼,汗毛豎起來。怎能不害怕?又叫人怎肯立即相信!幾個女孩以各種已知和未知的問題考驗它,有時它會找尋紙上的文字快速地指示回答,有時毫不搭理只顧一圈圈滑行。它給出的答案,有不對的也有對的,提問者對答案不滿意時再三發問,給點提示,務使接近心意。對靈異事物好奇,也希冀未知人生得到預示,女孩們的提問包括將來的職業、愛情、婚姻等,只是都為時尚遠,當下無可驗證。我希望世間存在着碟仙,唯是我懷疑是某一女孩的暗力作用,到我來時按下它,碟子當然停滯住,當我提起手指,碟子轉回基地表示生氣,要驅趕我,我只得旁觀。再玩下去,回答在錯對之間、無棱兩可間我們問無可問,漸變無關無聊,圍着請求碟仙改名字,叫它作詩,還試過把書本攤開,讓它指示明天測驗的題目,結果所指皆非。

    狂熱很快過去。我對碟仙既不肯定,又不否定。倘若是真實存在,難纏的世事太易解決了;我不否定,因為不懂。曾在施蟄存的書中看到有物理學教授談起辰州符與湘西趕屍這類事情,認為按科學的理論而言這種事是不可能有的,但天下還有許多事,不是科學能解釋的。數十年間,各門科學在飛躍發展,萬象底裏愈來愈透明。許多年後當我遇上那位同玩請碟仙的女孩子,仍是忍不住向她求證有沒有推動碟子。回答是沒有啊。

    林中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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