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蹤)上山下山人在圭峰山
去年十一月底,秋冬風起,陽光有點羞澀。那天下了夜班,通宵的疲勞居然緩緩消遁,一口氣乘汽車回到新會。暫別澳門,竟是一種難得的釋然。下午四點和H君相約登城北圭峰山。
拾階而上,一開始還見到翠竹和聽到遊人歌聲,越往上攀登,歌聲便越小,像細雨悄然被暖陽舔乾,而翠竹也慢慢換成了疏密交集的樟樹、桉樹、榕樹。山間小道,左邊緊挨着叢林和泉石,間有古墓隱隱,寂然卻不森然;右邊是懸崖,遠處便是黃綠盡染的山頭,還有谷底的水庫和平湖,藍如晴空。風動,樹梢隨即和歌,雲過日曬,林壑如冬裝上的抓絨,泛起微光,看着就有暖意。有一股豁然隔着斑駁的陽光,一下子鑽進來擁抱了我們。
我和H君聊着家長里短,說起彼此家人的安康。三十多年,時光居然就濃縮在這山間的數公里小徑裡。記得小時候,H君就住在我樓下。他爸爸用單車載着同齡的他,常與我擦肩而過。一晃眼,我和他家的小孩也到了可坐單車的年齡。聽說他爸爸視力減退得很嚴重,估計無緣得見孫女,實在悵然。我忽然想起有一回,他爸爸曾帶着我倆在小山崗拿布兜尋補飛蟲,他們家管得鬆,我家嚴,這次野遊就這樣深深烙在我記憶深處。那次,我們抓到一些綠色而揹着殼的蟲子,H君爸爸說,這是蟬的幼崽。
如今的兒童,恐怕難覓此等樂趣吧?
登臨峰頂電視塔後,我們遂從山的另一側下坡,提心吊膽地警惕着流浪狗的騷擾,好在不見蹤影,幸哉。傍晚的山路瀰漫着豐腴的雨氣,還捎帶了綠野的薄荷味,山色濃稠如水彩顏料,流出一泓,凝固一片,一切煩惱似乎已被這消解。
六時,天竟全黑,始料不及。我們一前一後在碎石樹根犬牙交錯的陡峭小路盤桓下山。忽聽得潺潺流水聲,恰如靜夜奏鳴曲一般。H君指着我身後說,那是龍泉瀑布。藉着手機電筒的瑩瑩光斑,我勉強看到藍黑的色版上朦朧地掛着一條銀白水鏈,穿石而下,悠然而歌,似有水粉濺起,臉頰微涼。
路越走越黑,深一腳淺一腳,幾次差點滑倒,幸虧互相扶持,兼有灌木枝條可抓而借力。那荒廢石路,一如地震或熔岩噴發後殘存的廢墟,坑坑窪窪,毫無章法,我們幾乎全憑腳上觸覺尋向。偶有一獨自上山者驀然迎面而來,彼此都大駭不已,繼而僥倖地相視一笑。
等到山下的燈光徐徐溜進視野,我們才長舒一口氣。我猛地覺得遺憾,因為沒有在半山裡眺望遠處城裡的萬家燈火,那定然是一種最奢侈的溫暖,可惜剛才埋頭於暗無天日的山路,難免徬徨。
山腳下,晚風不絕,寒意絲絲,我們在一小店點起爐火,品一鍋羊肉取暖。話題自然是天南地北,古往今來,來者不拒。說到新會歷史,還有那拆除的舊城牆,說到那幾次著名的改朝換代,想到山色和瀑布,居然還聊起廬山會議和彭大將軍……人間事,或唏噓或鼓舞,人間情,或拍手稱快或黯然神傷,而人間路,大概只有那山路一樣的吧?盡是坎坷,盡是起伏。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