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華帶來馬祖北風
我慣稱謝昭華君為“醫師”或“詩人”,雖然他擔任機關首長,主管馬祖(連江縣)衛生、醫藥等重要事務,已好些時日。聞名以及通信多年,仍緣慷一會,每當想起謝醫師,總把他想在極北之地。
不要小看馬祖的“北”,它冬天的風浪足以顛覆一條鐵漢,它的極寒之氣能在不知不覺凍掉一個人的耳朵。我把謝昭華想成住在寒窖裡的詩人,裹大衣、戴獸皮手套。直到我在○八年、○九年,造訪馬祖六島,才略了解甚麼是“馬祖”,以及它的“北”。
馬祖的“北”是神祕的、是暗潮洶湧的,它以海峽與台灣隔阻,氣候與海象經常不給它好臉色。“北邊”有甚麽、是甚麼?雖然我到訪馬祖兩回,為文數篇前,亦曾調閱資料,但直到看了謝昭華《島居》,才能盡覽馬祖。
中國時報副刊“三少四壯”專欄是台灣副刊老字號專欄,影響深遠,《島居》是為明證,也是豐收。副刊主編簡白邀請謝昭華寫稿,可曾想像到謝得以一周一篇的頻率,為故鄉拼組深邃、神秘,情感難以一一歸位,思緒迢迢奔遠、又近在耳畔的原鄉書寫?
〈藍眼淚〉是馬祖近年馳名的景點,追淚人苦守追逐,年長一代的只當作家常便飯。外在的動與內在的靜,長輩的內斂自若,年輕一代的從容自信,藍眼淚當作本書首篇,不因為它正在話題上,是因為過往已經愈來愈來安靜,未來勢必漸漸喧嘩……來與去、歷史與未來,恰恰是一對眼睛,詩人立足於此,是悲傷但又歡愉。
詩人站在鬼條柴已經沒有鬼、鐵絲網已經沒有鐵,以及天空終於是天空的時候,省思海島的人為什麼對海陌生、討海的人怎麼跟海要一杯海,我很難想像在一周一回的交稿頻率中,詩人怎麼能有時間,從容地給島把脈?更何況,還得把自己的脈?很可能是“醫者”的身份,大幅介入書寫了;身份隔開了強烈情緒,客觀拉開主觀的悲情,專業帶寬了自身的執溺;退一步,不只是海闊天空,而胸羅萬物了。這像經過北竿芹壁,那些狹隘擁擠且蜿蜒的長巷,豁然一聲,海很近,儘管是退潮的海,都非常的近。
〈歸鄉〉,記混跡台灣江湖,浪歸的遊子,戰爭與戒嚴、崩壞以及歸來,再提起咖啡館與民宿,又如殘灰化春土。謝昭華於結尾禁不住興起美好想像。記戰爭時期停電的夜晚,以及金馬區域被制約的文章,篇名偏偏取就〈如詩〉?關於黑與亮、自由跟束縛,正足以勾引心的曖昧。〈燈塔〉寫東引燈塔歷史,它的基座不會移動,代它移動的是夜晚投映的光,它的照亮處,是沉默的但也溫暖的。〈方言〉,各種語言從四面八方齊聚馬祖,又分流而去,聲音無形,又豈能無形?它像風改變地方的說話腔調,它不是戰爭,但留下仿如戰爭的遺跡。
謝昭華,挾北風南下了。一支筆,可以決定變成一把刀,再收起鋒刃,變成一根羽毛。謝昭華君雖云“島居”,實則早已離開我幻想的“寒窖”,優雅地微微鞠躬。他的後邊是島、是海、是歷史,連蒼茫與愛也一併站着。
我在二〇二〇年十月,終於與謝昭華在“島嶼之外”活動上見面,氣溫宜人的台北,他的身影有一點暗沉,可能與灰色衣着有關,更可能一貫的謙卑,讓他或站或坐時,姿勢都帶點趨前的模樣。
我別的不行,但關於飲酒,特別有渲染力,在幾杯高粱下肚後,我們終也留下一張仰天痛飲的合照。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