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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B12版:鏡海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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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光明的玉姝
謝昭華帶來馬祖北風
古與今的歸園田居
從苦行到轉世(組詩)
冬天不欠電爐
殘 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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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2 1月12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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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光明的玉姝

小 棗


    等待光明的玉姝

    一個人若長期活在不安、壓抑、牽掛和等待中,便等同活在黑洞裡,被痛苦纏身,不由得把自己封鎖。

    最近我又做了那個夢,夢見她在小河邊等候。“你怎麼還在這裡?”我問她,“等陳光明。”她腼腆地回答。是的,她還在小河邊等他,一直、一直地等候。我今年六十有餘,還記得第一次做這個夢時,是在四十多年前,媽媽去世後不久的某天。

    他們的故事,在青青的小河邊開始。聽說他搖着小船,每天在河的一端等候,接她這個“蜑家妹”渡河。他口甜舌滑,每次都逗得“蜑家妹”笑意盈盈。感情就這樣隨着緩緩流水油然而生,每天滋養着他們的生命。故事很簡單,不轟不烈,兩人自然地走在一起,感情單純而真摯。步入婚禮的殿堂後,她很快便誕下了我。那時內地生活艱難,人們開始興起前往香港或澳門過生活,我們一家也冒險隨他來到澳門,當時的我只有三歲。

    到埗後,我們住在青洲坊的木屋,他在地盤做工,而她也找到一份清掃街道的工作。我們一家生活簡樸,沒有華衣豐食,但齊整平安。不久,二弟、三弟和四妹一個接一個來到世上,我成了家中的大家姐,開始擔起照顧弟妹的責任。我也為她分擔家務,放學後便去擔水、做飯,又逐一替弟妹洗澡,閒時也沒空玩耍,忙着擯炮幫補家計。我們家喝不起三毛一支的“荷蘭水”,只買得起一斗零的“寶寶果”(涼果)。“寶寶果”用紙包裹着,我們幾兄弟姐妹一起打開,每人分得一小片,放在嘴裡吃得相當滋味,吃到最後,就連沾在手指頭上的一點甜味也絕不放過。她在一旁看着我們四個娃娃,滿心歡喜。那時,是我最快樂的童年,也是她最甜蜜的時光。

    上世紀六十年代,人們從內地遷往港澳的熱潮沒有減退,縱使冒着被遣返或被拘捕的風險,也紛紛用盡各種方法入境港澳。可是,人心總是難以滿足,有人成功從內地來到澳門,又想從澳門逃到香港。他在工地工作,認識的都是一群背景和生活狀況相若的人,可能人在異鄉,又身同感受,他與工友們都特別談得來,更互相稱兄道弟,而兄弟有難,他總會義氣扶持。“請幫我照看妻兒。”工友一家欲逃往香港時失手被捕,工友被送“勞改”,剩下妻兒獨自生活,當時便這樣託付他。他當然不負所託,自此,他不但照顧自己的家人,更照顧起別人的家人。

    後來,五弟出生了,但家中逐漸失去從前的歡樂。我們都不曉得從何時起,他毅然選擇了別人的家人。那時我不懂感情事,只知道本來的家不再存在。家中缺了重要支柱,小學畢業前的一年,我沒有再上學,全然投入工作和照顧弟妹,生活過得一點也不輕鬆。她生產不久後便重回工作崗位,身子還沒有養好,吃的也不充足,但為了子女,她努力地撐了下去。然而,再難捱的肉體之苦,也遠不及內心所受的煎熬,我最記得她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模樣,時而破口大罵,時而虛弱悲傷。那時家裡再拮据,她都會盡量留下一點買酒的錢,好讓自己能捱過每一個暗黑的晚上。我真想為她分憂,無奈她的心,我怎樣也治不了。不安的思緒對她殘忍至極,總是徘徊不去,過往的甜蜜像利刃一樣刺進她的心臟,她不明白自己到底輸了甚麼,腦中充滿各樣疑問,但得不到答覆;她想忘掉,但回憶不斷來襲;她想平靜,但總焦躁不安;她救不了自己,只被黑暗活活吞噬。

    同年,大火也吞噬了我們的家。臨近農曆新年,青洲坊大火,一夜間所有木屋付之一炬。幸好我們一家都平安無事,但僅餘的家財都被燒得一點不剩。我們住進了難民營,生活難上加難,身心都被掏空,幸得政府給了一點援助。她仍很努力,繼續那份清掃街道的工作,領取微薄的薪金,又不時帶爛生果和別人從飯店中吃剩的飯菜回家給我們。這樣的日子撐了幾年,直至那次她不慎被裝垃圾的竹簍劃破皮膚。

    鋒利的竹片從垃圾簍邊伸了出來,她一不留神便劃傷小腿,怎料後來傷口受到感染,她需要入住醫院。家裡剩下五個孩子,我答應她會處理家裡的一切,只願她不必擔心。慢慢地,一整個月過去了,除了失去薪金,住院的費用也成了額外開支。然而,她的病情並沒有好轉,受傷的小腿開始潰爛,就連之前喝進身體裡的酒精也對她狠狠地加了一腳,使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我見她臉容憔悴,心中有說不出口的痛苦,心頭沉重得有如大石,我多渴望有人能把她拉出來,有人能再次燃亮她的世界,可是我真的無能為力。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局促的空氣彷彿將時間凝住了,停留在颱風來臨的前夕。我去探望她,只見前天拿來的“寶寶果”仍然擱在床頭櫃上原封不動。她穿着醫院的格子衫,躺在床上,我問她可好,她總是欲言又止,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幾天。遲鈍的我後來終於明白,原來人生大部分的告別都是無聲無息的,他的是,她的也是。在沒有預兆的某天,她的身體隨着如大石般沉重的心,一同從高處墜落谷底,化成血泊。

    她身穿醫院格子衫的樣子,成了我記憶中的最後模樣。我看過黑暗如何將一個人毁滅,那種絕望和孤獨,相信非局中人實在難以體會,但我知道毁滅不等於終結,因為殘餘的黑暗會繼續蔓延。當天那篇報道我至今還留着,藏於家中抽屜的一隅,但我不曾取出,牢牢鎖在心底。我曾以為時間揮袖而過便會磨掉一切,使人心如止水,但原來誠實的夢仍會偶爾來襲,像擲在平靜水面上的小石頭,鏗鏘有力。

    今夜我又回到夢鄉。玉姝,妳看見光明了嗎?

    小    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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