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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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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5 1月10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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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演員

古 冰


    喜劇演員

    老潘深信,這次拍賣,是他人生中最輝

    煌的一刻,沒有之一。

    他討厭在句子結尾加上“之一”二字,那無疑表現出人的脆弱、不堅定、毫無個性。老潘可是要成為這座城市最富有、最有權勢、最有藝術品味的人,當然,也是最受注目的人,用現代話來說,即是流量之王。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容忍區區“之一”二字,成為不得罪任何人的免死金牌?成為從夾縫中苟且偷生、乖巧伶俐的馬屁精?老潘不怕死,他怕的是死得不轟烈,死得沒人關注、缺少流量;他怕的是,抱着“之一”這種字眼,躺進棺材,然後被封上刻有“平庸”二字的棺材板。

    為了顯露他的雄心壯志,展現他對政治、藝術的超凡遠見,老潘花了一千萬美元,買下一根用灰色布膠帶固定在白牆上、有名字的香蕉。香蕉名為“喜劇演員”(他不確定這是香蕉還是藝術品的名字),據聞是一位意大利藝術家起的名字。一個名字,使這根香蕉在億萬根大小、顏色、形狀各異的香蕉中突圍而出。老潘不知道,如果他為另一根香蕉命名,它能值多少錢,他只曉得,把這根名為“喜劇演員”的香蕉拍下,能使他一夜成名。從此,他不再只是O市市長的有力競爭者,更是國際知名的藝術收藏家。

    老潘對藝術只有粗淺認知,更沒關注藝術市場。他承認拍賣香蕉很瘋狂,但翻查紀錄,既然有人用幾百萬去競投這根香蕉,它必然有其藝術價值,而且看起來其藝術價值還不下於《蒙娜麗莎》、《向日葵》、《吶喊》這些連他都略懂一二的名畫。所以,投得這件藝術品,象徵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老潘要向O市市民證明,如果他們給他投下神聖一票,他將會成為一位全力支持O市藝術發展的市長。他在全市百萬名市民面前,豪擲一千萬美元,狠狠地擲在他們臉上,擲到他們服氣,使他們全都折服於他老潘的財力、權力和對藝術的觸覺,使那些多年來抱怨政府扼殺本土藝術的藝術家、文青、憤青們,對他刮目相看,把他當作神明供奉。對這個市長職位覬覦十年之久的老潘,從未像現在這麼確信,這個職位已成他的囊中之物。

    拍賣會翌日

    拍賣會一結束,老潘便興高采烈地與幾位德高望重的議員朋友(當然遠稱不上推心置腹)乾了幾瓶威士忌。凌晨三點多,才晃頭晃腦地在秘書的攙扶下,回到他的半山豪宅。那夜,他夢見那根本應鮮黃的香蕉,發出金燦燦的光芒,被一個面目模糊的傢伙兩口吞下。老潘被嚇出一身冷汗,深秋的和煦晨光自兩大片烏雲的夾縫間穿過,把他徹底從夢中打撈起來。他第一時間望向身旁,視線翻越熟睡中的太太,找到窗台上一塊細小的阿里斯頓大理石板,才放下心頭大石。幸好,香蕉仍完好無缺,黏在大理石板上。

    作為一件“現代”藝術品(老潘一直弄不清現代到底該從哪一年算起),它和老潘從前認知、所謂“永恆”的藝術品有很大落差。它的有效期是……五天?七天?十天?他盯着這既粗且長、有着完美弧度的香蕉,表面光滑而幾乎不帶任何黑斑,身上披掛着可傲視同儕的膚色,像電影中專門接送幼稚園學生那種校巴,或以前日本小一學生戴的黃帽子,那種醒目的黃。老潘漸漸覺得,這本來就是一根貴族蕉,它的身價似乎不完全以它的名字或背後的概念來定義。一陣感動彷似電流通過老潘全身,雞皮疙瘩毫無預警地在他的皮膚上拔地而起,剎那間,他竟然覺得,自己懂得了藝術。他正以藝術之眼,審視一件絕美的藝術品。

    然而,接下來要如何處置它?

    參考以往幾位買家的經驗,把它吃掉,是再合理不過的做法了,這也基本符合O市市民、以至全世界(他已是舉世聞名的人物,得顧及全人類)對他的期望。如果不把它吃掉,所有別有用心之士,包括他的競選對手,都會把他推上風口浪尖,他,這根香蕉的唯一擁有者,便得承受暴殄天物的污名。於是,老潘決定,幾天之內,必須把香蕉吃掉。

    對於如此重大的時刻,當然不能草率處理。老潘想起他的寶貝女兒。每次光顧高級餐廳或時髦咖啡店時,總要給食物拍照,或做直播,記錄食物被吃下的過程。這種少女玩意,老潘每回看見都一臉不屑,不過,這一回,他竟也少女心發作,有了一股直播的衝動。畢竟,這不僅是“吃下一根香蕉”這般簡單的舉動,更是帶有象徵意義的行為藝術。他幾可肯定,這一咬,將會令這件藝術品更完整,也讓他整個拍賣的行為,顯得更完美,更有代表性;這一咬,使他花出去的一千萬美元,每一分每一毫,都真正值得;這一咬,將使他的人生,從此變得不一樣。

    為了打鐵趁熱,也為了令香蕉保持完好,他馬上和秘書一起擬定了直播時間。時間定在三天後,星期五的下午兩點。這將會成為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他老潘,將掠奪一切流量。

    拍賣會後第四天

    定好直播時間後,細心的秘書買了一卷全新保鮮膜,小心翼翼地將香蕉包好,說是能更好地保存,延緩香蕉的成熟過程。老潘每天起床和睡前,都會花幾分鐘,仔細凝視這根被透明保鮮膜包覆着的香蕉。它像女兒以前用包書膠保護妥貼的上課用書,也像穿上各式保護殼的手機。但正如課本在課堂上被塗畫,手機在每天的使用中耗損,再矜貴的香蕉,也得上戰場。

    直播會安排在下午兩點,所有苦悶的白領,都會在無聊堪比牢房生活的辦公室極夜裏,尋求點點微弱燈火,這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意義。而老潘的十分鐘吃蕉直播,就是這千千萬萬囚徒的緊急呼救按鈕,他,花了一千萬美元,沒有一分一毫,落入他們的口袋,卻成了他們的救世主,至少在一個星期內,把他們從無盡的西西弗斯輪迴中,拯救出來。他張開那個準備鯨吞一切的大嘴巴,雙眼和高挺的鼻子,因盡然撐開的嘴巴而被擠壓擰巴在一起,像亞馬遜叢林的一頭猛虎,面對一根彎如新月、半褪着亮黃且點綴黑斑的醒目時尚外衣、既招展又脆弱的乖巧香蕉,這一格畫面,將出現在明天各大報章的頭版,甚至有望成為《時代》雜誌的封面,定格為一幅永恆經典,再被波普藝術家加工生產,複印在世界各地的衣衫之上,讓他成為當代的波普教父,比肩安迪華荷。

    距離直播會只剩一小時,老潘既興奮又緊張。他站起來,面對衣櫃旁的全身鏡,調整套在略胖身子上的紫色暗紋西裝外套和西褲,以及黑色的簡約休閒T恤。他卷起右手手掌,想像自己緊握價值千萬的香蕉。他張開嘴巴,尋找合適的角度和光影,細緻地為將出現於四十分鐘後的歷史一刻,作最後的雕刻修正。

    電話鈴聲響起,老潘一按,貓王版的《My Way》戛然而止。他本以為是送他到直播會場的車已到,但電話另一頭,是競選辦公室主任孫小姐的聲音。據孫小姐反映,最近收到大量投訴,認為老潘作為市長候選人,花天價買一根香蕉並吃掉的舉動,是國際笑話。當然,老潘和孫小姐心知肚明,不排除是他們的競爭對手在煽風點火。老潘讀着社交媒體上的一則則留言,漸漸明白他們真正抱怨的,是那一千萬並未落到他們的錢包;而更令他們憤怒的是,老潘甚至透過旗下股票,將大量跟風炒作的股民收割掉,為他愚蠢的個人騷埋單。他們不懂,他們不懂這一切背後的象徽意義,他們不懂他老潘的苦心!老潘心想。

    短暫交流後,老潘決定取消下午兩點的直播會,擇日再辦。這段期間,他們必須聯繫更多不同範疇的領導、專家們,一同“分享”這根象徵式的香蕉。

    一天不到,老潘動員整個競選辦,聯繫了十多位各界權威人士,其中不乏藝術界響噹噹的名字,而最後應邀出席的包括:前文化局長、美術總會會長、行為藝術先行者、青年塗鴉藝術家、攝影大師、環保界KOL、教育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著名演員,這些在O市甚具影響力的人物,在老潘的威逼利誘下一一就範,答應出席他隆重的直播會。於是,老潘和競選辦匆匆地將直播會敲定在兩天後。

    拍賣會後第六天

    直播會依舊設定在下午兩點的黃金時間,讓影片能充分傳播,持續發酵。既然社會上眾多有份量的人物都加盟了,社交媒體上的負面聲音,也逐漸被一股正能量浪潮沖淡。直播流程表基本上已安排妥當,井然有序。老潘會先致辭,描述他對O市藝術發展的美好願景,同時強調舉辦這個活動、建立一座藝文豐碑的重要性。接下來他會介紹將和他分享這根價值一千萬美元的香蕉的所有嘉賓。這次偉大的“分享”,象徵着社會各界,包括文化藝術、教育、環保等領域的團結互助,並展現各界合作、共建文藝之都的強大共識。

    每次讀到流程表的這個地方,老潘都不禁熱淚盈眶,被自己的無私奉獻所深深打動。其後,老潘會以這根香蕉擁有者的名義,一瓣接一瓣地剝開它柔軟的外皮,再由秘書為他和各嘉賓們遞上水果刀,八位嘉賓加上老潘,共九人,手握九把水果刀,一聲令下,手起刀落,將香蕉等分成十份。每位嘉賓手執一根牙籤,同時將屬於自己的一份香蕉吞下(老潘可額外多吃一份)。

    這份流程表從各個角度看都幾近完美,直至老潘第四次審閱時,才發現一個致命缺失:整個過程竟沒有安排讓他留下難忘一瞬!作為香蕉的擁有者,他至少應有假裝霸氣十足地吞下一整根香蕉的機會。缺失了這一幀,等同放棄名留青史!《時代》雜誌會放哪一幀圖片來代表這次直播會?必然是九人眾口齊張,九雙鬥雞眼緊盯着以一根牙籤鎖定在面前的一小塊香蕉的一幕。用屁眼都能預見,那是多麼滑稽的一幕,肯定會毁了他的救世主形象,甚至毁了他這一整個震驚世界的創舉。老潘趕快聯繫秘書,調整直播會流程,在他剝去香蕉皮後,加插他張開嘴巴準備吃香蕉的拍照環節。

    那天晚上,當所有細節都塵埃落定,老潘終於長舒一口氣,沖了一個熱水澡,然後倒在床上。他不自覺地在漆黑中露出一記微笑,深信這場完美的直播會,以及他無私的舉動,必將引起社會上如海嘯般的讚譽。

    拍賣會後第七天

    保險箱是一項神奇發明,四個數字的密碼,竟能通向難以想像的財富。而將每個人與財富分隔開的這個堅不可摧的神秘盒子,埋藏着的,是每一個人的故事。盒子裏物品的價值,因人而異,由社會、市場以至個人所定價。一隻鑽戒,在擁有他的夫妻眼中或許價值連城,但在一位視錢財如糞土的文藝青年眼中,卻比不上一本《哈姆雷特》的價值。而藏在老潘保險箱內的香蕉,連一位清潔工都不願多看一眼,可要是讓他買下來,恐怕花上十輩子,他也未必進得了拍賣會的門。

    在咖啡店稍顯陰暗的角落,老潘用咖啡匙順時針攪動着他的卡布奇諾,並陷入沉思。在他眼中,保險箱內那根香蕉的價值,顯然遠高於一塊同等重量的金磚。不過,金磚咬不掉,甚至用來砸在別人的腦門上,充當殺人兇器,它的價值仍絲毫不減。相反,他保險箱內的香蕉,幾小時後,就要被一口吃下,他憑多年努力打拼出來的財富,將化為烏有。到了他這把年紀,他的政商界朋友早已把金錢當成一場數字遊戲,每天都在股市的內幕與操盤中揣摩打滾,他常常戲稱,這群豬朋狗友,全是些毫無理想、衣冠楚楚的大賭客,股場上的重度手遊沉迷者。他們在乎的,是用最低代價,搞出最多金錢。沒錯,他用“搞”這個字,因為他們簡直愛死這個字,“搞”是最貼切的字,暗示他們在取得金錢這件事上,可以不擇手段,毫無底線。他老潘,內心總是跟這群人,劃下一條清界線,他賺錢,或賺取市長這個職位,都不能用“搞”這個字,因為無論他用任何手段,背後總會以一個崇高的理想作後盾。

    老潘小心翼翼地啜飲那杯想像中的熱咖啡時,才驚覺咖啡已涼了。早上九時的暖陽,斜斜地灑在收銀櫃台上,這道斜陽,正一分一秒地改變它的入射角,過不了多久,便會在正午,形成一個庸俗的直角,像一把掃帚,將一堆營營役役的上班族,一撥接一撥地,掃入這間咖啡店。和以往相比,他們今天將會帶着一絲期待看熱鬧的神秘微笑,透過小小的手機屏幕,與他們那些七嘴八舌的虛偽朋友們,分享他老潘在屏幕另一頭,無私地與所謂的專家領袖們,將一千萬美元燒掉的偉大故事。

    他這麼做想證明甚麼?證明老潘這個人的偉大?還是O市的偉大?藝術的偉大?他想起一小時前剛上學的女兒,她已經是剛升上高一、亭亭玉立的十五歲少女,他應當如何向女兒述說這故事的偉大?社交媒體上很多人嘲諷他這次拍賣是一次“洗錢”行為,這字眼比“搞”還髒,他越想越氣,手中那杯為了讓黃糖完全融解在液體中而攪拌了將近十分鐘卻最終涼掉的咖啡,竟喝不出一點甜味。一股胃酸倒流至喉頭,噁心感襲來,空氣中凝結了令人窒息的粒子。

    老潘離開了咖啡店。

    距離拍賣會只剩四小時,老潘卻開着車,焦急地在不同街市之間穿梭,和買菜做飯的中年婦女們摩肩擦踵。他已下定決心,不與那幾個藝文領袖分享他的香蕉。他們既沒他的視野,又沒他的膽識,憑甚麼要他老潘,跟這些臨時拉夫的混蛋,分享自己多年來老老實實掙回來的一千萬?他計劃上演一齣“貍貓換太子”的戲碼,找一隻形態、顏色和他所拍下的天價香蕉幾乎一模一樣的替代品。

    躺在老潘豪宅保險箱內的香蕉,儘管被保鮮膜層層包裹,仍擋不住歲月摧殘。因日漸成熟,和拍賣會當天那一根相比,已有了千差萬別,青綠已褪,鮮黃色脫穎而出,如盛年招展的人生,而無可避免地逐漸爬滿全身的黑斑,則有如中年過後的風塵氣。老潘本來只需找一根形狀相若的香蕉,壞就壞在秘書亂提建議,讓他昨天晚上在社媒上發圖,拆開保鮮膜,展示香蕉的現況,預告明天的直播會。就這棋差一着,逼使他現在必須在幾小時內,找到一根和昨晚那張圖幾乎一模一樣的替身。

    老潘遍尋O市大大小小的街市和超市,看過數百上千根香蕉,才驚覺香蕉和人類竟如此相似。人與人之間有不同膚色、身材、五官、髮型等,不可能找到兩個完全一樣的人;香蕉也是如此,日常一看,大體相似,人們不會考究,然而一旦考究起來,卻有一個大千世界。不同膚色、形態、黑斑的分佈,令老潘這個門外漢眼花繚亂,完全無從下手。他不敢分配手下們負責這差事,因為風聲一旦泄漏,他的整個計劃便毀於一旦,他將成為一輩子抬不起頭的騙子。

    忍受着飢腸轆轆,老潘終於在一家大型超市中,找到無論在形態還是黑斑分佈上,都和原版有八成相似的一根香蕉。激動不已的他,竟立刻把香蕉從連體兄弟之間拔了下來。戴上太陽眼鏡和口罩,如普通市民般結帳後,老潘連繫他的司機,讓他把直播會的主角送回家,為替身完成最後的“化妝”。老潘將保險箱內的灰色布膠帶貼在這根替身香蕉上,再趕赴會場。

    下午兩點,老潘掛着他的專業假笑,和另外八名嘉賓一起,出席震撼人心的直播儀式。為了避免替身被認出,當老潘準備在鏡頭前留下經典瞬間,他故意將四瓣香蕉皮再往下多拉一點點。老潘手握香蕉末端,卷曲的手掌,只有不到三成用作包覆香蕉。他馬上後悔了,他意識到自己沒必要將香蕉皮剝下那麼多,只要他盡量用整隻手握住香蕉,仍然可以憑他的大手,遮擋住香蕉表皮。他盡量微調,讓卷曲的手掌緩緩往上移動。不料用力過猛,香蕉差點折斷。香蕉如被飛機撞毁的摩天大樓,在無法使力扶住的情況下,搖搖欲墜。老潘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他傾盡全身力氣,只為了讓眼前的替身香蕉,保持平衡,不至在鏡頭前倒下,大出洋相。有幾秒鐘時間,他以為現場發生地震,全神貫注的他,幾乎要昏厥。那感覺比多年前追在女兒左右搖擺的單車後、幫她保持平衡,費勁得多。老潘的汗水從兩鬢間滑落,滾過太陽穴,經稍硬的燈光照射,於鏡頭前閃閃發光。秘書趕忙上前為他擦拭這幾滴汗水,現場沒人看出,每滴汗水,都偷偷鎖住了他的焦躁不安。此刻,他只希望攝影師趕快按下快門。

    拍賣會後第十二天

    一如所願,直播影片和他的經典照片,在社交媒體上如病毒般擴散。老潘每天刷社交媒體,雖然這件事在社會輿論中毀譽參半,但老潘明白自己完成了一場偉大儀式。

    重點是,他一個人,竟蒙騙了全世界,用幾塊錢的替身香蕉,完成了一場價值千萬的大騷。連日來,老潘出席了幾場記者會,重申他對發展藝文之都的決心。他強調,雖然仍未當選市長,但計劃的第一步、亦是最重要的一步,已順利完成。他成功為O市建立了一座永不磨滅的豐碑,今後也將繼續不惜資本,全力扶植本市文藝人材與出色的建設企劃。

    這一系列活動使老潘在O市的民望攀升,他也在眾多官員和政商界朋友的簇擁下,醉倒在一場接一場的酒會歡場之中。直到拍賣會後的第十二夜,老潘酒氣醺天地回到半山豪宅,卻發現女兒化好妝、穿着一身略顯成熟韻味的深藍色連身裙,準備出門。一問之下,才得知女兒要出席朋友們為她準備的生日派對。他敲了敲自己的腦門,譴責自己竟忘了女兒生日,十一月十七,他怎麼能忘記呢?十一月十七……1117,天啊,他忘記的,可不止女兒的生日!老潘把不中用的腦袋叩在牆上,連跑帶爬地衝上二樓,撞進自己的睡房。他妻子被他這麼一嚇,臉上的保濕面膜掉了下來。老潘隨即在保險箱密碼鎖上按下“1117”,咔嗒,金屬門打開,一陣爛熟的香蕉氣味撲鼻而來,連滿身酒肉臭的老潘也退避三尺。箱內的香蕉面目全非,從原來的鮮黃色,變成一整根棕黑色,像燒焦的木柴。腐爛的氣息,隔着保鮮膜仍一陣緊接一陣地滲透而出。

    “天啊!”妻子大叫一聲。老潘沒聽見,獨自望着香蕉出神。這根香蕉顯然不適宜食用了,它潦倒地躺在箱子內,一點不像曾經高貴耀目的明星。

    “我還沒嘗過呢……”老潘自言自語,有氣無力地癱軟在地上。在老潘一雙迷醉而水亮的眸子中,映照着的,是一疊厚厚的美元。它們正在失焦的火光中奮力燃燒,以老潘從未見識過的速度,化為灰燼。那迅猛的姿態,像他剛剛在O市建立的豐碑,一夕之間,

    平地而起,聳立在O市充滿希

    望的明亮夜空中。

    古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