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影像異托邦的澳門
從小到大,澳門對於我都是一個特異的所在。不只是因為洋溢着的葡萄牙風異國情調,也不只是因為紙醉金迷的娛樂業。因為在珠海長大,澳門首先感染我的是電視和電台,我記得那時葡文台常常在周末播放日本歷史長河劇,或者是黑白武士片,我想應該是某位主管的個人愛好。這些冗長日語對白和葡文字幕構成一個強烈的反差——後來長大看天主教東傳史才知道澳門和日本的關係微妙。(至於深夜偷聽《另類音樂接觸》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真正開啟我對澳門的想像,也是一個澳門藝術家的創作,那就是馬若龍繪製的《遠遊記》繪本,土生葡人的繪畫天才。我接觸到他的畫先於聞其大名,更不知道他的文化事業,只是把他作為一個夢幻繪師來看待。很長一段時間,我細讀《
遠遊記》那些精密又天馬行空的插畫時,總是想到如果卡爾維諾的《
看不見的城市》要是畫出來給人看見的話,馬若龍是不二之選。尤其涉及東西方元素的結合,他可以做到像《變形記》那樣天衣無縫。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攝影家李銳奮。在我開始從事攝影之初,我就在邊度有書買了他早期用寬幅攝影拍攝澳門和古巴的攝影集,恰好那時我也沉迷寬幅攝影,我喜歡用XPAN,他用的應該是俄羅斯的搖頭寬幅相機Horizon,從他刻意保留的膠卷齒孔和弧度變形可以見得,我也因此得出這是一個有趣的人的印象。
後來銳奮兄來香港,在畫家黃仁逵的畫室和我一見如故,更邀請我和黃仁逵到他主理的牛房倉庫參加展覽。那個港澳藝術家聯展叫“用創作向心中大師致敬”,我致敬的,是杉本博司,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澳門喝的酒唱的歌,讓我想致敬浪漫的李銳奮,他一個人撐起了澳門攝影的異托邦。
當他在二〇二二年五月猝然離世,我為澳門的損失痛心不已。
疫情之後,直到上個月我才再次踏足澳門,第一件事,就是去邊度有書,買了一本李銳奮的遺作《意猶未盡》。雖然在香港和台灣都曾見到,但這是我一定要在澳門才買的書。意猶未盡,我又拿起相機,調到我和銳奮兄都喜歡的6:9比例、黑白調子和暗角分明,延着這個魔幻城市的邊緣,再次虛構它“看不見”的一面。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