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八十年代的文青姐姐
對於七○後的我們,心中總留有一些上世紀八十年代“姐姐”的幻影,像南京歌者李志反覆唱吟的:“姐姐,今夜我在等你/那個夏天,那輛火車。帶我們去一個地方/爸爸正在聽着汽笛聲/媽媽為你做了白裙子//姐姐,今夜我在想你/我的朋友,他們都老了。只有你,永遠十七歲……”
對於八、九十年代的小說讀者來說,那樣一個女文青的形象,更清晰的表述是王安憶的“阿三”與林白的“多米”。阿三是王安憶小長篇《我愛比爾》的主角,一個肄業的美院學生、一個事業夭折的畫家。阿三和大多數中國當代藝術草創期冒出頭來的青年藝術家很像,抓緊了一些突然流行起來的觀念大量生產作品,衝到時代的浪尖上。但阿三,愛上了比爾——一個美國駐滬的文化參贊,這改變了一切,她接觸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體驗着同時代中國女人無法體驗的生活——與情慾。真正讓她回不去的,是比爾離開了中國,她才突然發現自己多麼渴望生活在別處。
《我愛比爾》是一個大悲劇,從阿三與比爾的第一次交談已經註定了,比爾說:“事實上,我們並不需要你來告訴甚麽,我們看見了我們需要的東西,就足夠了。”阿三回答道:“而我也只要我需要的東西。”比爾的眼睛就亮了起來,他伸出一個手指,有力地點着一個地方,說:“這就是最有意思的,你只要你的,我們卻都有了。”這即是後殖民主義的審視權力關係,又是性別的階級,雙重優勢下的比爾,即使無邪也比阿三從容。
阿三後來遇到的西方人也大致如此,法國畫廊老闆馬丁說:“我從來沒想過和一個中國女人在一起生活,我怕我不行。因為,這對於我不可能。”阿三覺得“這就是馬丁的魅力,他的回答,總是簡樸到了極點,簡樸到了真理的程度”。這真理在握的法國人,還摧毀了阿三對現代藝術的信心,從此她只熱愛“假裝在西方”的生活,而無法再拿起畫筆塗鴉東方。直到被“嚴打”送進了女子勞教所。
相較而言,林白在長篇小說名作《一個人的戰爭》裡,她用第三人稱“多米”來敘述那個在回憶和虛構中遊走、若即若離的自己,這顯得更有魅力。雖然多米也痛苦掙扎、也被渣男耽誤,但她清晰地抓緊對寫作的執念,如此自問自答:“這個自由而快樂的人是誰?這個自由而快樂的人就是多米。”她更像早期的蕭紅,蠻不吝地跳躍過物質與精神的雙重貧瘠,竟然比曾經在上海的交際場上翩翩起舞的阿三飛得更高更好。
這兩個姐姐要是同時出現在八十年代的我眼前,我恐怕會被多米迷住,而最終愛上阿三。為甚麼?因為多米是八十年代的倖存者,而阿三卻是八十年代獻給九十年代慘烈的祭品。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