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園記事那時生病了
在料理花木時,被芒刺扎到左手的虎口上。其刺之微,只憑觸碰時生痛才感覺它的存在,肉眼看不見,鑷子夾不出,膠紙黏不掉。小事而已,但一旦觸及失驚無神地銳痛,在避忌中那左手似有點兒廢了。
野刺木屑入肉的機會以前是很多的,刺頭插到手掌肉裡,露在外頭的刺尾大多斷掉,無從鑷住拔出,長輩會用縫衣針扎破嵌刺的皮膚,左挑右剔,硬生生地把刺挑出來。若然怕痛縮手,嵌刺的肌肉紅腫起來痛得更甚,需到診所處理。所以我們小孩寧願忍住,看着鋼針在透明的肌膚下進進退退。在民間土方法中,有用搗爛的番薯茸加少許食鹽敷在傷口上,一天過後刺頭自會浮出。倒有些道理,番薯汁液軟化了皮膚,發脹托起野刺;鹽可作消毒之用。
我小時候眼見不少諸如此類的土方。把馬鈴薯切成薄片敷貼額角,像鑲了兩盞亮着的煤氣燈,在老年婦女中常見,用來止頭痛。小面積的燒傷燙傷也用馬鈴薯刴茸敷之,亦有人塗以蜂蜜。令我大駭的場景算是這一幕了:夏夜,鄰居三姑把竹籠放在水渠邊,很快便誘捕了擠滿一籠子曱甴。三姑把曱甴去頭去尾抽腸搣爪,洗淨後,用沸水沖兌成一碗奶白色的藥湯,給患癲癇的小兒子服下。而耳聞的駭人之說,是用新鮮雞糞拌蜜糖,漿塗於在孩子腦殼頂的瘡子上。
從前夏季是孩子長瘡癤的季節,原本髮覆前額的孩童忽爾刮了個光頭,多為生頭瘡之故。長在頭上的大多是膿疱瘡,紅腫癢痛,到最後還要擠出膿頭和血水。我們姐弟中有二人好生瘡,在頭頂、腰間、胸脯,甚至刁鑽地屹立在鼻尖處。我們卻未受到過以雞糞施治,良好的待遇在初夏已經開始,我媽常煮藥茶,打好清熱涼血解毒去濕的底子。常用的有金銀花、白菊花、雞蛋花、夏枯草、茅根、竹蔗、車前草、紫草茸、燈芯草、淡竹葉、生熟薏米等,諸種藥茶因加了些少紅糖、蜜棗或糖冬瓜而微甜。作為藥渣的薏仁拌上白糖後,更是我們下午放學後的美點。有肉味的藥茶是海藻、大生地、昆布煲水蟹湯了。那時的水蟹由人用籮挑上街販賣,價錢相宜。我們圍着矮桌又喝又吃,剩下的只餘一堆蟹殼。
還是扛不過,瘡子奪膚冒出,除了內服外須加上外治。我尾隨祖母到過東望洋山坡採摘臭花樹。它圓形的花序上綻出黃、紅、橙多種色彩的小花,唯莖葉發出特殊氣味,似為保護秀色不使人近的樣子。正規名字叫馬纓丹,多雅致。用它的莖葉煮水洗澡洗頭,能治疔瘡癰腫和濕疹。長在路邊、牆角、石罅的一年生馬齒莧,也是夏日裡經常採到的野菜。野馬齒莧味道酸酸的,也是清熱解毒止痢的好東西。其實野生的草藥大都有這種功用,不過馬齒莧藥食同源,可以煮成菜湯,作外用時搗爛敷在疔瘡、濕疹、燙傷、發炎的皮膚上;煎成的水則熏洗香港腳。
有些病,患上後便見不得人,卻偏偏是少兒的常見病。這種叫作“痄腮”的病自己也患過,有點發燒,半張臉漸漸腫脹,下頦疼痛。是腮腺感染病毒,發炎了,用點藥,大多六、七天會好轉。除了服藥茶外,為使快點痊癒,我媽從中藥店買來青黛粉,倒入白米醋調成糊狀,厚厚地抹在腫脹處,半張臉立時變作靛藍色!青黛是用菘藍葉經過複雜的工序製成,它有消炎止痛抗病毒良效,須保持濕潤,乾了再抹上,藍臉遂持續數天。腮腺炎有傳染性,患上了不得上學。愛美意識很早便有,不必人教的,幸而能留在家中,避過了被喚作“鍾無艷”的取笑。
那時不管大人或是孩子,不會動不動就看醫生,尤其是西醫,這當然是為了省錢。街坊鄰里收起一些對付病痛的藥方和經驗,你有需要的時候便得到分享、指點。這些土方偏方,應是因人口遷移從鄉村流傳而來的。鄉村的田埂灘頭草坡山嶺野生着或珍貴或粗生而普通的中草藥,這是大自然的貢獻。芒果香甜富營養,稍多吃會濕熱,作悶腹痛,泄瀉或便秘,然而芒果核卻有袪濕的藥效。萬物皆有用,就看是否懂得。我們就是靠着這些天然藥物對抗疾病,一代代繁衍下來。
從鄉村遷移至城市後,與自然環境隔斷,加上西醫藥興起,很多民間藥方用不上而失傳,卻星星點點為草根家庭所使用。我媽生了幾個孩子,從鄰里間耳濡目染以及老人家的傳授下,也有了些應對法子,還抄了幾條藥方。小孩次第長,哪個患上同樣的病,拿着同一方子到中藥店說一聲:“照單執。”當然無從講究中醫的一大科學特色:一人一方,辨證施治。
年中最易患的是風熱感冒,“廿四味”方子是鎮宅之寶,且看其配方陣容:崗梅根、三丫苦、火炭毛、布渣葉、淡豆豉、苦瓜乾、木槵根、鴨腳皮、鬼羽箭、救必應、水松毛、芒果核、水蓊花、桑白皮、枇杷葉、枸杞頭、榕樹鬚、山狗尾、野菊花……雖然所用的多是減方,但總少不了崗梅根、苦瓜乾、三丫苦、木槵根,煎成一碗黑褐色的藥茶,嗅着,苦入喉;進口,苦入心。水藥已擺在飯桌上,我遲遲不願端起,看一眼都難受。待幾乎涼了,在我媽嚴厲提醒下,不得不端碗走進廚房,面對下水道飲一口,喉頭馬上抵抗,吐了出來。我媽站在後面說,咕嚕咕嚕喝下去,不要停!連續喝兩口,遭到胃的抗拒,馬上嘔吐。如是者飲兩口吐一回,水藥盡了,我已淚涔涔清涕漣漣。不是哭出來的,是嘔吐出來的。我媽擰着雙眉不滿意地向我遞來一小包甜酸山楂片,好去清除口腔的苦味。我當須知道,這碗藥用柴火煮的,期間她倒進碗去量過幾次,煮至剛好一碗滿才叫功成,卻被我浪費了半碗。她不知道這麼麻煩的人,後來黃連藥茶都喝得下。我爸極少喝藥茶,一次他小便不暢且生疼,不知誰教的,在搗爛的白果上拌白砂糖,倒進沸水沖兌。他喝的哪裡是藥呢,是我們在想像裡品咂其香甜的廣東糖水。
未有預防麻疹等諸種疫苗時,說是每個人一生中皆有一次出麻的機會,出過便終生免疫。我無從記住作為老二的我在哪年歲、怎樣度過出麻的日子,但弟妹出麻時看到我媽依然緊張,按着麻疹在十餘天裡的發展階段着意照料。因為麻毒有傳染性,居所逼仄很易傳染開來,多一個孩子同時出麻,無異於百上加五十斤。出麻會發燒、咳嗽、喉痛,眼紅紅淚汪汪的,樣子怪可憐,軀體頭臉四肢長出密集紅疹,不要怕,還要讓疹子暢快發透,好使毒除疹泄而康復。此時喝芫荽、葱根、紅蘿蔔水。皮疹轉為深紅,我媽飼以膨魚鰓、豬肉粥。收疹階段時皮疹轉為褐色,變乾結痂後陸續脫落,撫之澀手的肌膚回復光滑了。
出水痘也會發燒,臉上和後背長紅疹,顆粒比麻疹稍大些,更煩氣地會變作水疱、膿疱,作癢,經結痂後脫落。若然禁不住搔癢抓破痘子,感染細菌發炎,會留下小凹痕——豆皮。出水痘還會有併發症,料理是大事。那年七妹惹上水痘,是我媽刻意讓她跟正在出痘的鄰居女孩玩而傳染上。媽心裡有個小算盤,反正要出一回水痘,在作好準備的時候出一趟,以後不再懸心了。
那年頭養兒普遍好比過五關,一關之後又一關。如今這些關卡座落在醫療機構提供的一頁薄紙上,在幾年裡按照紙上的防疫計劃去吃藥打針防疫,關關都有序地跨過去。
林中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