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我想你
一天的工作剛結束,眼睛因長時間對着電腦而乾澀無比,桌上相框映照出來的臉色也很差。夏盈皺了皺眉,決定聽從助理的建議,出去散步。她往後的人生,常常慶幸於這個決定,讓她在這樣一個平凡的下午,遇到了值得她愛的人。
當然,這是後話了。
此刻,夏盈正端着一杯從工作室端來的咖啡,對着掌心小心翼翼地呼氣。原本合身的風衣會顯出她綽約的身姿,此刻卻顯得空洞,好像一陣風就可以輕易地把她吹走。
幾個月前,她從一段失敗的戀情裏走出來。她並不是拖泥帶水、優柔寡斷的人,她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為對方換工作環境,這些年她的工作重心都在澳門,當她作出跟伴侶去葡萄牙發展的決定,工作室舊友全都不能理解。幸好,那段感情結束後,她也能利落退場,帶着自己生活過的痕跡,乾乾淨淨退出那個人的生活。
夏盈必須承認,她一定動過心,但,也就只是動過心。
這種灑脫,在好友看來,只為她感到不值。她們看着夏盈如同飛蛾撲火般投入,卻被折斷了羽翼,總覺得那個男人並沒有她說的那樣愛她。
總之,夏盈回來了,澳門的工作室又重新有了主心骨。拋開夏盈越來越深的黑眼圈的話,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工作夥伴一邊開玩笑說,即使她們很喜歡大熊貓,也不需要犧牲老闆的健康,讓老闆來真人扮演,一邊卻真真切切心疼這個習慣什麼事都自己解決的好朋友。
她們勸了許久,才讓夏盈停止那種家和工作室兩點一線的生活。看着她帶頭翹班離開工作室,大家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儘管寒冷的冬天實在不是什麼適合散步的好天氣,但憋在家裏,對身心健康才是沒有任何一點好處。
手裏捧着的杯子很快就冷了下來,夏盈幾口解決掉咖啡,漫無目的在街上閑逛着。路過一家琴行的時候,卻忽然被吸引,停住了腳步。
她抬頭向玻璃窗裏看去,那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鏡,修長白淨的手指上下翻飛,琴聲自然而溫柔,並不是什麼炫技的曲子,卻更顯得情感豐沛而溫暖。夏盈的腦子好像一下子空了下來,等她再回神時,她已經走到了琴凳旁邊。
彈琴的人似乎也感知到她的存在,手下的動作未停,只是分神抬頭看了一眼夏盈,眼神交匯間好像明白了什麼,向左挪了挪,讓出一半的琴凳。夏盈順勢坐下,單人的獨奏忽然變成四手聯彈,而沒有顯出任何的不和諧。
一曲終了,兩個人好像已經成為了朋友。
已經快到晚餐的時間,琴行也不是什麼適合聊天的地方,夏盈少有的主動邀約了這位剛認識不久的人,準備一同前往她常去的葡國餐廳。
餐廳距離琴行不遠,離她的工作室也近,只不過是在琴行的另一個方向。兩個人決定一起走走,來消磨掉晚餐前的時間,一路上走走停停,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就靜靜地聽着,偶爾調轉了角色,倒也算得上志趣相投。
那人告訴夏盈,她叫葉雨澄,是從廣州來的,來這邊散心旅行,還說她是少年宮的鋼琴老師,問夏盈是不是也從事這方面的工作。
“我是室內設計師。”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後,葉雨澄也沒什麼反應,看上去只有那麼一點點遺憾,頓了頓說,她還會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每天下午都會去那個琴行。
“你有空的話,可以過來一起彈琴。”
夏盈一口答應,還說可以做她這段時間的嚮導,帶她在澳門轉轉。
餐廳老闆和夏盈認識了很多年,見她們進來的時候還打趣說,這麼多年總算見到她帶工作室夥伴以外的人來這兒了,心情很好地給她們多上了兩個炸馬介休球。
老闆的手藝很好,又正是飯點,幫襯的人並不少,夏盈選了個角落的位置,倒也還算得上安靜。兩人吃過了飯,又在店裏聊了會兒天,最後約好明天在琴行見面,才不捨地分開。
第二天,夏盈照常去了工作室,沒待一會就發現工作室的夥伴們看起來格外不對勁,具體表現在她們總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換個人到她的辦公室去,有什麼事情卻又說不上來,並且臉上還帶着微妙的笑容。
在第十三次被打斷的時候,夏盈終於忍無可忍,抓住了以送咖啡為由但端了一杯冰水進來的助理。助理臉上一點都沒有被抓包後的不自然,反而揶揄夏盈,找個鏡子看一下自己。
夏盈終於找到那微妙的原因,沒別的,她也能看得出自己的好狀態,但沒覺得有什麼好值得大驚小怪的。她低頭想了一會兒,還是好想好想和她再見面。
不知道為甚麼,兩個不同背景、不同行業的人兒,會有着相同的興趣愛好,喜歡一樣的音樂、一樣的電影,話題像永遠聊不完似的。
兩個人交換了聯繫方式,每天都能找到空閑的時間湊在一起,有時候在琴行,有時候夏盈就帶着葉雨澄隨意地在街上走着。
葉雨澄回廣州的前一天,夏盈邀請她去自己的家。每天都生活在一起,夏盈的媽媽很清楚這些日子她女兒的變化的,起初聽說因為交到了很聊得來的朋友,她還以為夏盈看上了哪個小帥哥,或許很快就擁有一位女婿了,可想而知她見到葉雨澄的時候,那按捺不住的驚訝表情。
但後來看着那兩人的相處模式,夏盈的媽媽又覺得這樣並沒有甚麼問題。
夏盈這段時間狀態的變化完全是肉眼可見的,心情好了,狀態就好,狀態好了,工作上自然也就更有效率,工作室的夥伴們全看在眼裏,為此她們私底下還給那天極力勸說夏盈出去轉轉的助理評了個“功臣”的名號。
對於把她們老闆帶出來的葉雨澄,她們就更喜歡了,說那人不僅漂亮,還溫柔,柔和得像一攤水,恰好映照了夏盈那彎月亮,對於這樣的人很難不喜歡,她們簡直把葉雨澄當成了工作室的吉祥物。
但在吉祥物本人邀請夏盈回去看看的時候,整個工作室的人除夏盈外都竪起了雷達,原因不外乎別的,就是怕夏盈像上次一樣一去不回,一腔熱血又換了個透心涼。
去廣州看看是葉雨澄初見面時就約定好的,夏盈再三保證自己只是去一下旅遊之後,才終於脫身,踏上了飛機。夏盈覺得這次自己的心境,好像有了很大的變化。
在廣州,兩個人相處的模式和以前差不多,只不過夏盈沒有住在酒店,而是直接住進了葉雨澄的家裏,葉雨澄彈琴的時候,她就拿着一把小提琴在旁邊合奏,偶爾,葉雨澄去少年宮上課,夏盈也會跟着去,搬着個小板凳坐在孩子們的後面。
時鐘上的指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夏盈準備回澳門前,卻出現了意外。
不知名的疾病包圍了人們的生活,整個城市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夏盈一邊安撫着媽媽和那邊的朋友,一邊也安下心來陪着葉雨澄,前方一切未知,但她卻好像也沒那麼害怕。
這一年的冬天好冷,大雪一場又一場的下,所有人都在等待春天,人們總說春天來了,那一切就都會好了。
夏盈也在等,她在等一場春天,等一樹盛開的櫻花,她想,那時候她應該和葉雨澄在最溫柔的一陣晚風裏,說出自己還未曾言明的愛意。
夏盈等到了春天,等到了盛開的櫻花,等到了溫柔的晚風。
但……
葉雨澄留在了那個沒有繁花盛開的冬日。
夏盈的腦子都空了,她不能理解為什麼前一秒還在和她聊天的人,下一秒會倒在她的懷裏,然後再也沒能醒過來。
她好像短暫擁有了一位朋友,又永遠失去了一位愛人。
愛人留在了冬天,她被困在了春天。
她覺得,也許是一場夢吧。這應該是一場夢,她再努力一下,噩夢就該醒了。她們仍然可以一起彈琴、一起散步,可以一起談天說地,也能一起把生活二字慢慢寫做——愛情。
也的確是一場夢。
夏盈翻了個身,終於從夢境中醒來,她摸到手機,看了看時間,發現距離自己入睡也不過才兩個小時,短暫到她睡前看到的那彎月亮還好好地掛在天上。夏盈擰了擰眉心,笑意不達眼底,覺得自己最近真的壓力太大了,以至於能做到這種夢。
她慢慢起身,隨意披了件外套,走到陽台上,抬頭看着,算着時差,她覺得還是不打這個電話比較好,免得被抓住,又沒有好好休息。
在冷風中那麼站了一會,夏盈總算覺得清醒了一些,四肢也都凍得有些僵硬,她決定去樓下給自己來一杯咖啡,加倍清醒一下,等天亮了好直接去工作。
客廳裏的電視還開着,夏盈睡前大概是因為太困了,沒來得及關閉的電視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一部電影,不知道已經放到第幾輪。這會兒正放着片尾曲,夏盈看了眼屏幕,才想起這是助理前些天推薦給她看的,說很好看,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夏盈忽然覺得有一股寒意慢慢浸透到四肢百骸。
“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你不知道,他們為何離去,那聲再見竟是他最後一句……當一輛車消失天際,當一個人成了謎,你不知道,他們為何離去,就像你不知道這竟是結局,在每個繁星拋棄銀河的夜裡,我會告別,告別我自己,因為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和相聚之間的距離……”
電視音響還在盡責地播放着片尾曲,夏盈愣了好一會兒,才調小了聲音,她走到鋼琴前,跟着伴奏慢慢彈奏起來,就這麼一直彈到天亮。
這一天,她去了工作室,去了琴行,去了常去的那間中餐廳,也去了公園,去了那座寄託了她太多夢想的橋邊。她遇到了很多人,熟悉的和陌生的,她只說了那麼一句話,卻又說了那麼多遍。
“你有沒有見過葉雨澄?”
大概還有一句是沒說出來的、被她小心藏在心裏的話。
“你有沒有見過葉雨澄?”
“她是我的愛人。”
我們久未相見,我們相隔着次元熱戀。
如果你能見到她,請幫我折一枝花,送予我可愛無望的愛人。
“萬物與我都是荒誕的靜寂。”
沈 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