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台北和台北人

    俗話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我對這句話有不一樣的理解，在一個社會風俗攝影師眼中，最美的定義，可能跟風光攝影師很不一樣。最複雜的就是最美的，最不可捉摸的，也是最美的，只要他們能在照片中呈現張力，我便同意他們是最美的風景。

    從二十多年前，每年台北書展去一次台北，到前幾年旅居台灣，住在林口，每個星期去一次台北，我都不會忘記把相機藏在掌心，去拍攝那些台北人——文字上我不敢班門弄斧，因為早有白先勇、李渝、張大春等小說家，以及楊澤、鴻鴻等詩人把台北人寫了個透。而我的拍攝也盡量摒除情感，讓人在不被驚動下呈現自己而已。

    台北的氣質，相對於台灣其他地方有更強的民國風味——也就是俗稱的中華美學在。所以用有點老的Leica M系列CCD感光數碼相機拍攝最對味。CCD的着色厚重得有點笨拙，但透明感油然而生，又因為感光度拉不高，顆粒也粗，黑的地方會尤其深，台北的濃烈與清涼就交錯並置了。

    不過這些還是色相而已。要看清楚那個真正的台北，就像看清所有的華人城市一樣，得從房產入手。我寫過這麼一首諷刺短詩，〈台北房東圖鑑〉:

    他們把舊房子保留在一九七○年代的克難狀態

    出租給二十一世紀的青年

    自己把新房子裝修成一八○○年代的巴黎

    繼續活成一九○○年代的蛀蟲

    “克難”二字至今還能見諸台灣的文宣角落，本來是當年國民黨到台灣初期安撫老百姓的，現在則是富人安撫窮人的。台北現在還有大量陳舊混亂如違章建築的房子密集於市區，一方面用來分租盤剝買不起房的打工族年輕人，一方面等待都更，何樂而不為。有時還能在房地產網站上看見許多奇葩案子，有的破爛得像剛剛被轟炸完畢，有的陰森殘舊如凶宅，但無一不標數千萬台幣的高價，讓人不禁疑惑，是怎樣一顆美麗的心能從這些廢墟裡看出金錢來？

    不過年輕人勝在年輕，活力一如他們胯下的摩托，時刻準備從這些廢墟中衝刺而過，駛向一個可能脫胎換骨的新台北。我願意默默留下他們的倩影，不用閃光燈，他們自帶閃光。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