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山下的懷念
主教山,是澳門重要的風景名勝、旅遊地標,也曾是我生活的主要場景。
小時候,母校位於主教山下,故幼稚園時,春秋旅行都是在主教山。那時的主教山下,修院處處。其中,那座神秘的苦修院,更是我家經常進出的地方。
曾經的許多個夏日,母親為修院整理花木、修護草坪。大清早,我與母親一起出門,她開工,我上學。去到修院時,時間尚早,便伴着母親在修院的前園盤桓一會才上學去。可是,更多時候是母親進修院的後園工作,我不能跟隨,只是依依不捨地目送母親進園,然後獨個兒回校去。
修院乃清靜之所,也是神秘之地。年幼時,雖經常留連修院,卻難見修女們的蹤影。日常探訪,均在大廳側的轉盤前,相互問好,只聞聲而不見人。某天放學,我如常去修院,找我正在修院前園幹活的母親。恰好修女傳喚,我跟隨母親走進側門,兩件棕黑布袍赫然出現,又聞得袍內聲響,我遵母命輕輕地叫聲:“姑娘。”我定睛細看,一襲棕色長至腳跟的布袍,上戴頭蓋,還有遮蓋全臉的面紗,完全不見人身,與穆斯林的罩袍並無大異,這當是修女會客的着裝吧。此時,學校剛教了頌唸英文經,遂再遵母命給修女唸一遍英文經。頌畢,修女問我的學習情況,我半帶驚恐半帶羞地,逐一回答,修女又讚我乖巧。談話間,偶爾見他們稍稍撩起面紗,此一瞬,我僅能窺見她們白白的臉頰。只一會,便又跟隨母親,返回前園,這就是我與她們的第一次見“面”。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一次如常的探訪,卻原來是項不尋常的突破。會面時,她們袍服與頭蓋依舊,但不戴面紗。至此,我才首度見到修女的真容。事後,我們了解得知,是修會向教廷申請:與家人見面,可以不戴面紗,友人及賓客則仍然依舊。如此說,在修女的心內,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
一九八三年九月九日,颱風“愛倫”襲澳,造成重大損毀,修院的園子亦未能倖免,修女來電請我們協助清理。隔天,在母親帶領下一行五人來到修院後園。只見園中花木東歪西倒,殘枝敗葉,散滿四周。我們即時動手,清理落葉,打掃通道,又把倒木扶正,合眾人之力,勞動半天,後園清理得八八九九。工作暫歇,坐下稍息,母親便細說昔日的工作情況,尋覓舊時足跡,特別指出墓穴的所在。母親說:“修女們歸天後,遺體均返回修院,長眠於此。不知現今墓穴,有冇骸骨。”話說至此,一陣強風吹來一場暴雨,修女見已屆正午,便請我們離去。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進入苦修院深處。
後來,母親已日漸年老,無力為修院服務,但仍經常探訪。除了新春、節日的祝福之外,間或送去上好的海鮮,或自家放養的新鮮雞蛋。然而,我家並非教徒,也非修女至親,但與她們的情緣,實屬異數。而那段情緣,肇始於上世紀的四十年代。
那時候,父親任職的建築公司承建修院,至修院落成後,母親又常為修院整理花園、修剪草木,藉以幫補家計,久之而熟稔起來。修女又得知我家食指浩繁,生活捉襟見肘,故常助我家用度,及給予我們節日的餽贈與祝福。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某個異常寒冷的冬天,母親臨盆在即,她把家務料理妥當後,便入院待產。不料母親體弱,無力生產,必須剖腹分娩。醫院派人通知我家到醫院簽同意書,可是,父親就職路環,那時往來離島的交通非常不便,來回動輒一整天。家中並無成人,遂由在附近工作的、剛滿十八歲的大姐代簽,手術才得以進行。其時,剖腹分娩已屬大手術,有一定風險。家裡為頭的,是年僅十二歲半的姐姐,她深知其事,且春節將至,自家卻群龍無首,她感到徬徨、無助。此刻,她想到了修女。於是,她孭起么妹,牽着妹妹和弟弟,來到主教山下的修院,把自家的困境完完整整地告訴修女。她邊說邊哭,弟妹亦隨之哭了起來,四個小孩,哭成一團。修女聽畢,除了予以安慰之外,更主動承擔我家的生活費,給予我們一百元(那時家傭的月薪,約二十五至三十元)、一擔米及代交房租。在嚴冬之下,送給我們溫暖與關懷。好不容易,媽媽熬過手術,母子平安返家,而那個小不點,正是筆者。之後,修女又送來許多補藥及維他命,媽媽身體才得以逐漸復元。
母親康復了,如常地為修院整理花木,修女又再於復活節、聖誕節、中秋及新春,送給我們節日的餽贈。
長大後因工作關係,我已甚少探訪修女,但每年新春,我家定必全體出動,由媽媽率領,三代同行十口人,帶上母親精心炮製的全素蘿蔔糕(修女茹素),浩浩蕩蕩往修院拜年,我們相互問安,與尋常百姓的家庭聚會,並無大異。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某年春節,我們如常的給修女拜年,閒話之間,修女表示院內人數不足,她們將移往外地,與其他修院合併。也就是說,我們快將離別,重聚永無期了。
那年夏天的某日,修女便無聲無息地離開澳門,我們與修女的半世紀情緣,至此劃上句號。如今,修院遺址,已然凋零,被人遺忘,但修女給予我們的恩與情,早就刻骨銘心,永不磨滅。
海 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