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論零劄
戴望舒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各寫過一篇〈詩論零劄〉,多為他當時身居現代詩運動先鋒位置所不得不發的鋭音。我喜歡這一個“劄”字,雖然後世往往“標準化”把它改為札字,但“劄”明顯兇狠得多,而且還帶着詩人暗許的一點點受虐感。於是我也想用數目字,羅列十則關於詩的感悟,以求自虐虐人。
第一要義,寫詩,不過是一個有限的人嘗試告訴其他有限的人一些無限的消息而已。咱們不要妄自尊大,也不要妄自菲薄。因為無限的消息,可大可小。
第二,語言是詩人的樂器,用口哨當然也能奏出音樂,但因此認為用小提琴、管風琴,甚至一個交響樂團演奏的詩人是被樂器所束縛,那是多麼可笑。因此不要胡亂嗤點那些超出了你掌控能力的詩篇。
第三,詩人必然以個體感受時代的壓力,但他不是一般的個體,他是極其敏感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個體。正如奧登的詩悼念葉芝所說:“愛爾蘭把他刺傷成詩。”詩人把自己當成時代的實驗品,讓時代的傷害作用在自己身上,然後觀察和寫出實驗的過程和後果,這就是在亂世中一個詩人的直覺。
第四,女性是被壓迫者當中的被壓迫者,集中地體現了所有矛盾的激化點,但也因此成為率先反抗的決絕力量,從中國女性的詩裡可以看出她們的韌性和不妥協,以及女性特有的嘲諷幽默和懷疑精神。
第五,在某些地方你會意識到隱喻如果脫離了言論不自由的語境,它能否繼續下去是個問題,詩的反抗精神怎樣從未完善的歷史中尋找站立姿勢?比如我最近完成的詩集,是關於T島近代史的孤獨者……此地的孤島意識、危機意識也令詩歌要學習更大度和從容、更加從世界的範圍考慮詩的指向。
第六,寫詩的時候我的選擇是當下性的,詩與香港的現實短兵相接,即時呈現傷口與祈禱,那是詩獨特的治癒力量。
第七,敢愛敢恨,是做一個詩人的充分條件。此外,要敢傲、敢謙。
第八,詩人習慣在一切載體上創作,哪怕那是上絞刑架,我們還要在架上面寫詩。這是維永留下的傳統,互聯網時代有甚麼好抱怨的?
第九,寫作時,不一定是我在塑造詩,而是詩在塑造我。我通過寫詩來探尋靈魂,看看它能夠通向哪裡。這時你就會覺得,詩歌的成品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寫作本身。它像是把自己扔到閃電之中,或者是在迴旋着的巨浪裡。它讓你去碰撞,也考驗着你自己,看你能不能從中穿越。對我來說,這就是寫作的最大意義。
第十,“來如雷霆收震怒, 罷如江海凝清光。”這境界,不但是舞劍器的最高,也是詩歌自我控制力的最高,十四字裡吞吐六起,把張力繃緊如金剛凝眉。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