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人生

    我們都別太相信任何人，畢竟每個人都戴着面具，去做好不同的角色。

    我和凱音是同班同學，我們的關係很好，好到甚至我覺得我們是一對無所不談的好閨密。凱音長得漂亮，成績好，家裡條件好，她是那個受同學們歡迎的女神。我是那個努力唸書，乖巧的班長，我是大家眼中的資優生。有一天，正在上課的時候，老師叫了我出去接聽電話。其他同學都不知道是怎麼的一回事，只是當我回來的時候，眼淚在我的眼眶裡打轉。

    那個時候的凱音真的太過不識趣，她以為我們是好朋友便當着其他人問發生了什麼事。我感到難堪無比，也不想在班上大聲宣佈我的媽媽剛剛打電話告訴我，說她和爸爸為了躲開債主要先去內地住一陣子，叫我好好照顧自己。我沒忍住淚水，只是低着頭在自己的座位上哭泣。凱音拍拍我的背，我知道她想要安慰我，但是老師用命令的語氣說：“請大家安靜！我們還要繼續上課。”我到現在還記得她拍我的背的這個舉動，就好像連我自己最親的家人都離棄我的時候，她卻給了我力量，讓我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暖。

    凱音準備代表學校去參加話劇比賽，所以她放學後要在話劇社練習。她練習完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她飛快地跳上去她媽媽的車上，她的媽媽卻被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目光。她看着學校旁的一個小女生，接着問凱音：“那個是不是你的同學，常常和你一起玩的那個？”凱音的眼神跟着媽媽漂到我身上。

    她用力地點點頭，興奮地回答：“對！就是依靜。”凱音是打從心裡喜歡和我玩在一起的，至少一直以來我是這樣深信着。

    她的媽媽問：“都這個時候了，她怎麼還一個人坐在學校門前，你過去看看她怎麼了。”

    凱音走過去我的身旁，我抬起來頭看見凱音。那一瞬間，我覺得凱音就像天使一樣，彷彿來拯救我似的。無論過了多久，經過多少誤會，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幕。同時也因為那一幕，我知道凱音永遠都走在自己前面，我就算付出再多的努力，也都只能跟在她的後面。當時的我們年少無知，完全不知道人的嫉妒心是可以很可怕，也不知道我們的心裡一直都默默地存在着嫉恨。

    那天晚上，無家可歸的我跟了凱音回家。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這麼厚臉皮跟着她回家，不過凱音的媽媽真的很善良，很溫柔。我想像能在一個氛圍這麼好的環境下長大，凱音一定過得很幸福，而且一定能成為非常優秀的人。凱音的父母熱情地招待着我，讓我覺得很溫暖的同時也感到不好意思。凱音的家人從來都沒有問過我為什麼我不會回自己的家吃飯，但我知道他們大概猜到了我家裡的狀況。漸漸地，凱音的家有點像變成我的家一樣，我回來吃飯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每天晚上，我吃完飯，寫完功課便會自己走回家。我在初期就意識到我和凱音的家的距離是很遙遠的，不只是地理上的遙遠，差距更加大的是社會地位上的遙遠。可是到了很久以後，凱音才了解到這個事實。凱音真的是一個天真無邪的美好女孩。她從小到大都住在豪華的富人區，而我卻住在一個殘舊不堪的老區裡，好比我們之間的身份地位一樣，永遠都隔着一片大海，永遠都不能理解對岸的差別。

    有一天，老師遞給我一封信，那是一封美國知名大學寄來的收錄信。老師親切地說：“你在學校拿到這麼好的成績，現在有一間這麼好的大學收錄你，你去了美國之後，也要繼續加油。你一定前途無可限量。”我無奈地站在教室門口，一言不發地盯着那封信，我不知道我該開心還是難過，因為我心知肚明就算收錄了，家裡的條件是不允許我出國留學的。凱音興高采烈地飛奔到我的身旁說：“我聽說美國的大學已經收錄了你，我太為你高興了。”她看到我失落的表情，關心地問：“你是不是擔心不適應外國的生活？你肯定不會的，我每年都會去美加或者歐洲度假，外國真的很漂亮，你一定會喜歡的。”

    我強忍着淚水說：“我家沒有錢讓我去留學。”

    那天吃晚餐時，凱音天真地和她媽媽說：“我們給她一些錢，讓她去留學，好不好？”她那雙水汪汪、看似與世無爭的清澈大眼睛看着她的父母。

    凱音的媽媽尷尬地笑着說：“傻瓜，我們怎能這樣呢？也許她的父母就是希望她能留在自己的身邊，不想讓她去留學，再說你中學畢業後也要去英國念演藝學院了。你們將要分開去兩個不同的國家，我們很難照顧到她的，畢竟一個小女孩去那麼遠的國家，沒有人照顧是很辛苦的。”但我知道那只是門面話，就算他們再怎麼喜歡我，我也不是親生女兒，他們怎麼會花一大筆錢讓我出國留學？殘酷的現實讓我第一次發現有些人的夢想是注定要放棄的。

    後來凱音去了英國念大學，她的父母還是讓我每天都來他們家吃飯。他們總說：“凱音不在澳門，我們都很無聊，你就當作來陪陪我們吧。”我知道那只是一些藉口，他們擔心凱音不在家，我就不好意思再去他們家吃飯。回想起那些日子，我真的非常感謝他們對我的仁慈。那些在凱音家白吃白喝似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我大學畢業了。我也不得不趕快長大，就算凱音父母不介意，我也總不可能仍然那麼不要臉地在別人家蹭吃蹭喝。

    凱音大學畢業後便搬回澳門。她的父母捐了一大筆錢給最有名的話劇團，她理所當然地當上了女主角。發生在她身上所有美好的事都那麼的合情合理。她依舊是那個萬人寵愛的美麗公主，世間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統統與她無關，我則是那個從小到大什麼事都要努力靠自己實現的女孩。我大學的時候開始半工讀，兼職補習又在實驗室當助理。

    後來我不顧一切地發奮工作，經過十年的時間，我坐上了實驗室總監的位置。好不容易存到了一點錢，那些錢夠我付房子的首期。雖然那只是一間開放式的住宅，比起凱音的睡房還要小，但這是我靠自己努力爭取回來的房子。在我的腦海閃過這個想法的時候，連我自己也覺得訝異，原來我的潛意識裡一直拿自己跟凱音比較。剛大學畢業時，我倆仍然是朋友， 我卻一直都不敢邀請她來我的家，怕她會覺得我很可笑。我那麼勤奮地儲錢才能買到這間她根本不會看得上眼的房子，而她一出生便什麼都能得到。這個世界本來就那麼的不公平！友情是經不起考驗的，所以我不打算去測試我們之間的感情。

    今年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坐在學校門旁的等着別人來救的小女孩。現在的我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生活。我現在的男朋友是大學時期追求過凱音的，但凱音並不喜歡他。

    有時候不禁問自己為什麼總是喜歡她遺棄的東西。從小，凱音什麼都有，最新的玩具，最昂貴的衣服，她的家裡有一大堆她買了回來，但她卻突然間說不喜歡的東西，她都會把那些東西轉送給我。我害怕自己會惹人討厭，就算是她不要的，就算是她說要送給我的，我都不敢收。每一次都是她的媽媽硬塞給我，有一次她說：“你這個孩子就是討人喜歡，太知道規矩了。這些都是凱音不想要的，而你卻需要的，所以你收下也沒關係。”

    我知道這句話本身是沒有惡意的，但對於我來說就像是一把刀，把我的心割傷，我就是那個被人憐憫的可憐女孩。自從我認識了凱音之後，我所看到的美妙世界都是凱音給我的，所以我長大之後，拼命地想要擺脫凱音的影子。尤其我交了男朋友之後，我更加有意無意地避開凱音。她這個小公主本來就不會懂得我們這些普通人的世界，她就該好好地活在她自己的童話世界中。

    沒有了凱音的生活，我的世界是平靜的，是自在的，我終於都不覺得自己是被施捨的那一個。直到有一天，我的手機鈴聲打破了一切的沉默。電話的另外一端傳出一句：“喂！好久不見了。”這是一把我以前最熟悉的聲音，我不用看手機來電也能認出她的聲音。

    “凱音，真的好久不見。”

    “你今天有空嗎？我來你公司附近找你吃午餐好不好？”

    “我在中午的時候有一個會要開，可能今天不太方便。”其實我並沒有任何會要開，我只是不想看到她。

    “那晚上呢？”

    “請問有什麼事呢？”我當下真的有點好奇，她為什麼非要約到我，明明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了。

    “只是突然想起你了，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吃完飯之後，就會到我的房間裡聊天嗎？那個時候我們說，如果有一天，我結婚了，我一定會找你當伴娘的。”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特別諷刺。我在朋友圈上看到半年前，她的確被求婚了，但是我也看到了她已經找了好幾個和她同樣是小公主的富家女當姐妹。那個時候，她並沒有聯絡我，怎麼突然現在想起我了？

    我忍不住問她：“我還以為你已經找了其他人當伴娘了？”

    “當然不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伴娘只能是你。”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凱音，她就是天真爛漫到有點不可思議的地步，她的世界裡純真得恐怖。她就是從小被父母保護得太好，所以她永遠都看不出人真正的心意。有時候，我覺得她挺可憐的，這麼多年以來，她居然看不出其實我並不是那麼喜歡她。下班後，我勉為其難地與她一起去晚飯。

    凱音就像小時候那樣挽着我的手，她親暱地說：“我聽說你已經是實驗室的總監了，你知道嗎？最近我們家的公司好像惹上了一點麻煩，想要你幫忙一下。”

    “什麼事？我都沒聽說過。”

    “幸好我們跟各大報社的關係都很好，所以暫時所有新聞都不會公開。”她拉着我的手接着說：“你也知道，我們家的集團也有開藥廠的。其中有一種感冒藥我們混合了一些違禁藥物，但是那些違禁藥物可以讓那種感冒藥發揮最大的作用。我們做藥做了這麼多年，只有那種成分最能有效地減退感冒症狀。你也知道現在的病毒已經和我們小時候的病毒不一樣了，病毒越來越強，我們的藥也要越來越強才對。”

    我不解地看着凱音：“那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做什麼？”

    她誠懇的雙眼直視着我：“你是總監，就麻煩你把我們家的藥通過檢驗，你幫忙簽一下名就可以了，對於你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對吧？”

    “當然不可以，這是違法的。”我馬上拒絕。

    “我們是好朋友，何況你別忘了，那些年，你在我的家吃了多少餐飯？我們一家人都對你這麼好，你就不能為我們破例一下嗎？”

    我搖着頭，認真地看着她說：“凱音，就算我們是再要好的朋友，我也都不會這樣幫你的。你要清楚知道我是不能這樣幫你，這是違法的。”

    “說到底，你也只是害怕你自己的前途會盡毀，不過不要緊，其實就算你不幫我們，我們也有自己的辦法。我父母在商場上打滾這麼多年，還是有一點影響力，一點人脈的。我只是看在我們是多年好姊妹的份上問一下你而已，也許你幫了我們這個忙之後，你的事業能再更上一層樓。依靜，我這是在幫你！”

    “凱音，你什麼都好，外在條件真的無可挑剔。我都三十幾歲了，老實說，我沒有遇過任何一個人能比你更好。任何人在你身旁都變得像是陪襯品，但是你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你不太懂人心。這些年來，我是不是真心喜歡你，難道你都感覺不出來的嗎？”

    “既然你把你的真心話都說出來，我也不怕把這些年來的事實說給你聽。反正，我覺得過了今日之後，我們應該再也不會見面。”

    凱音面向着我，她露出那個我非常熟悉的笑容，她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都那麼完美，她說：“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放學後去逛街的時候，你看到櫥窗裡有一雙銀色閃亮亮的高跟鞋，你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雙鞋。我當時就知道你非常喜歡那雙鞋，可是你連走進去商店裡試穿那雙鞋的勇氣都沒有。我假裝是我喜歡那雙鞋，我走進商店裡，我叫店員拿了我的尺碼，我連價錢都沒問，我就果斷地買了那雙鞋。後來，我用剪刀在鞋的四周都割破了一點點，變得有點像是我穿過的樣子，但其實我一次都沒穿過。我根本就非常討厭那雙鞋，我覺得那雙鞋醜死了，我買那雙鞋是因為我知道你喜歡，重點是你買不起，而我可以。最後，我把那雙鞋送給你，我還記得你拿着那雙被我刻意割破的鞋高興極了的樣子。現在回想起，我仍然覺得你當時的樣子十分滑稽。我就是要你知道你整個青春，你整個美好的世界都是我施捨給你的，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可惜，這些年來，我給予你那麼多，那些你本來就得不到的東西和機會，我統統都贈予你，你卻一句感激都沒有，你真的太不感恩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緩緩地走過來我身旁。她的香水味道充滿着淡淡的花香，是一種會讓人着迷的香氣，如同她整個人一樣。

    她用她那溫柔的聲線說出一句令我不寒而慄的話，我愣住了一兩秒，我抬起頭，睜大自己的雙眼，想要看清這個我認識了快三十年的女孩。我看着她那雙看似無辜的美麗大眼睛，與她那個真摯甜美的笑容。在人群中，她總是最亮眼的漂亮女孩，她總是那麼的美好，每個人跟她比起來，總是會遜色一點。凱音輕柔地撫摸着我蒼白的臉頰，彷彿整個世界都頓時暫停了似的，只有她那淡紅色的嘴唇依然在運作：“你別忘了我是個演員。這些年來，我多麼努力地把人見人愛的千金小姐完美地表演出來。”

    凱音彎下腰，她靠在我的耳邊，以動人的聲音接着輕聲地說：“ 親愛的，你別那麼的驚訝啊！很多事都不需要原因的，就好像這麼多年來，你盲目地相信我一樣。”

    賴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