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樵埜蔭桓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迢遞關山寄慨多，冗官瀚海一提戈。

    蘇秦權變亦翻覆，汨汨江波早網羅。

    清代遣犯新疆，於乾隆中業為定例，自茲以降，凡百數十年。紀曉嵐以漏言，洪稚存以讜論，荷戈萬里，幸蒙賜環，羈戍之作，傳諸後世。蕭條異代，清末陳子鶴、張樵埜亦先後戍新疆，同治五年子鶴一家殉回變，樵埜尤命蹇，光緒庚子諭就地正法。有謂出矯旨，人或憫之，顧不知其國更有可憫者。庚子亂後，賠償列強巨額白銀，拆除北京津沽炮臺，外國可以駐兵，國將不國矣。光緒辛丑，樵埜獲昭雪，追復原官，越十年，清社屋矣。《墨子 · 明鬼下》：“凡殺不辜者，其得不祥”也乎。張樵埜，名蔭桓。廣東南海人。少應童試不售，弱冠棄舉業，粵人多通洋務，乃從西學。納貲為縣尹，銓山東，為巡撫閻敬銘、丁寶楨器重，由道員擢中朝。其人器識宏通，志慮忠實，受薦入總署。與翁常熟相契，翁謂此人才調勝吾，有文采，熟海疆情形，其言切實。時中法事亟，樵埜謂“法之願議，實畏埃及兵事不了也”。又謂“山東威海衛，戚大將軍備倭所築，東距旅順，西距燕台，各二百里，必當設重鎮，此島可泊兵船鐵甲”。又謂“對外國人切不可說夸大語，氣矜語”，弱國外交，亦當日見識也。見翁日記。為人才氣恢張，勇於任事，四次被劾，左遷直隸大廣順道，光緒十二年以三品卿銜出使美國、日斯巴尼亞（即西班牙）、秘魯三國，盱衡時事，於金山各埠、日斯巴尼亞設立中西學堂課讀華童，於金山設中華醫院。處理洛士丙冷礦場華工被殺案，向美國據理力爭，定議賠償。議美國禁阻華工赴美新約，皆能實心辦理，老誠謀國。十六年閏二月歸國，再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以廷尉擢副憲，以戶部侍郎兼管錢法堂、三庫事務，賞尚書銜。甲午議和局，以全權大臣與日本議定通商行船條約，特使赴英賀英王在位六十年，與俄畫押租借旅順大連灣，酌覈辦理礦務、鐵路，請增修內政以戢民志，實行團練，政事皆預內外。樵埜以下吏洊至卿寺，處事不拘成法，總署接賓議事多屬之，俄使嘗笑謂貴署僅君一人，令人側目。同列多科甲出身，或門閥自高，益忌之。戊戌時皇帝幾乎日日召見，與同鄉康有為政見略同，人故謂樵埜以康名進。帝索康著，翁師傅以其人居心叵測，勿予，則命翁告樵埜進呈。政變作，與徐致靖、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同日革職治罪。上諭張蔭桓屢經被人參奏，聲名甚劣，惟尚非康黨。其居心巧詐，行蹤詭祕，趨炎附勢，反覆無常，著發往新疆交該巡撫嚴加管束。徐致祥輩飫聞維新，樵埜遣戍，徐仍疏論殺之以絕後患。光緒二十六年六月初七日，“諭軍機大臣等。已革戶部侍郎張蔭桓，著即行正法｡將此由六百里加緊諭令饒應祺知之。”是欲其速死也。當其奉使外洋，兩蒙召見，太后諭曰：“爾向來辦事認真，能辦事人往往招忌。”卒竟不容於當朝。文辭瞻博，出使時撰有《三洲日記》。其《鐵畫樓詩續鈔》有奉戍時作《荷戈集》，雖患難餘生，往來贈答留題迭見，遷客羈臣，詞旨鬱勃。如聞李苾園尚書亦戍新疆，有“月旦竟成新鬼錄，清時安有黨人碑”，“多難况當衰老日，龍廷猶得望罘罳”之句，苾園，固維新志士也。此詩孤亢不忿，想見樵埜平日志氣之豪。又《哈密謁左文襄公祠》：“崇祠香火徹青霄，萬里花門撻伐遙。冰雪極天曾駐節，山河如舊此回鑣。”“直過蠻詔勳名外，更邁祁連學術饒。長憶江南從事日，石船煙柳水西潮。”忠悃之心，屢見辭章。亦能書畫，收藏王石谷畫作甚多。此張樵埜行書陳思王《朔風》詩第一二首，款識“曹子建《朔風》詩。侶松仁兄大人屬。樵埜弟張蔭桓。”鈐白文“蔭桓印信”，朱文“江上冗官”，據後一印可知為奉使外洋時所書，為五十至五十四歲時手筆。書頗用心，筆畫細勁，“仰彼朔風，用懷魏都”，“願隨越鳥，翻飛南翔”，“昔我初遷，朱華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飛”云云，意隨詩發，故園之思，漂泊之情，躍然紙上。樵埜，異才也，惜遭時不偶。翁常熟門人孫師鄭側室張元默有書《鐵畫樓詩續鈔》後，誠能概括其人：“萬里投荒去不還，竟難生入玉門關。荷戈一集聲哀怨，魂魄猶應戀故山。”“身經九死輕戈壁，地遠重邊到玉河。空向歲朝占吉語，文禽終觸北山羅。”後之覽者，不能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