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豈獨息夫人

    每當我聽到鄧麗君所唱李後主詞《虞美人》末句“問君還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總是無限感慨。

    一般人總以為是李後主描述亡國之思，但是，也有人聯想到李後主當時的環境，不只是失國，還加上失妻，故此，此詞寫得沉痛異常，只是，其隱痛只能自己吞嚥，不能形諸筆墨。

    當時，南唐在江南立國，已歷三代，而北宋的趙氏皇朝，正蕩平群雄，只餘下南唐一隅之地。誠如宋太祖所言：“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消滅南唐，是大勢所趨，已無倖免可能。一般人都指責後主不能整軍經武，負隅頑抗，其實，即使後主效法諸葛亮北伐，強弱懸殊，也是白費氣力，徒苦生民。後來，他一戰而敗，解甲歸降，也正是如同蜀漢後主所為，我們不必深責。

    其實，當時“卧榻之側”，不只一個南唐，佔領北部領土的，還有一個強大的遼國，它佔有燕雲十六州，其鼾睡聲比南唐更大更響。趙家兄弟何以視若無睹？“柿子要揀軟的捏”，南唐是軟柿子，不捏你捏誰？因此，整軍經武，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原則。

    人們所不能原諒者，是宋太祖死後，其弟繼位，是為太宗，他不像乃兄寬容大度，善待降人，更是形同禽獸，逼姦降王的妻子。我們都知道：歷史是為勝利者而寫，對於“宋太宗逼幸小周后”的醜事，正史自然不會直書，可是，宋亡後，元朝畫家便繪有此圖，有人題圖詩云：江南剩有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怪底金風遍地起，御園紅紫滿龍堆。

    此詩是“報應論”者之言，詩中很明顯指出，宋太宗佔有南唐國主的妻子，後來，他的兒孫所遭受的報應也好不到哪裡去。靖康時代，宋徽宗趙佶被阿骨打的金國軍隊打得一敗塗地，趙佶父子一齊做了降王，金軍押解整個宋室皇族北上向阿骨打獻俘，他的皇后、妃子、皇女和宮娥，都成了勝利者的泄慾工具。遭遇比小周后更為不堪。也許有人批評小周后不能效法綠珠墜樓，寧死不辱，但也有人替她迴護：她忍辱負重是為了保全李後主的性命，但估不到李後主是個典型文人，好發牢騷，說什麼“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激起勝利者的怒火，以至被賜“牽機藥”而亡，廣東人有句話：認真唔識撈。

    其實，國家亡了，上至國主，下至蟻民，都無尊嚴可言，勝利者要“幸”你，是看得起你。戰國時代，一個小小的侯國——息國，被楚國所滅，國主的妻子息夫人，被楚王收進楚宮，她不抗拒，也不說話，替楚王生下孩子，還是一言不發。有人問她，何故緘默不言？她說：“吾以一婦人而事二夫，夫復何言？”因為她明白，國家失敗了，個人尊嚴算得了什麼？生子就生子，說話都屬多餘。

    清初詩人鄧漢儀有詩詠此：楚宮慵掃黛眉新，只是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把這詩引用進去，此紅樓夢之所以為紅樓夢也。

    馬筆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