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新編墨丘利與百眼巨人

    墨丘利躲在遠處觀察，身上長着上百對眼睛的巨人正坐在草地上，在他身後便是困住伊俄的牢房。由於赫拉的祝福（咀咒），巨人身上的所有眼睛永遠闔不上，朝着所有方向睜開，只能永遠醒着。墨丘利扮作散步路過，百眼巨人一看見他便攻擊，但都被墨丘利一一避過。

    墨丘利帽子上插有一根名為神速的羽毛，讓他甚至能夠超越時間，誰也無法抓住他（除非自願被抓）。他朝百眼巨人說：“你不用那麽警惕，像一座防禦外敵的堡壘，雖然我不知道你守着什麼秘密，但我不會傷害你，只是想和你聊天，因為很無聊。”這話半真半假，平時其他神（尤其是宙斯）只會命令和使喚他，彷彿他只是一具承載轉達他話語的空殼。

    至於百眼巨人，平常只和周遭的雜草、石頭、泥土、樹木、天空、雲朵、還有一些細小生靈“交流”。自出生起（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出生的），唯一和他主動說過話的只有赫拉，雖然那只是她單方面的下令。而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墨丘利，是第二個和他說話的神祇。百眼巨人坐回原地看着藍天，不打算再理會墨丘利，一如既往地看雲、發呆、待在原地、睜着眼睛。一隻蝴蝶抖抖地掠過，百眼巨人不自覺地抓住牠，攤開，蝴蝶翅膀都皺了，半死地痙攣着。

    “這麽用力不行，蝴蝶是很脆弱的生物，要輕輕的才行。”墨丘利朝他說。一隻野兔突然跳彈掠過，被百眼巨人一掌拍下，癟了，部分腸子從肛門漏了出來。

    “你餓了？”墨丘利問。

    “（和牠）玩。”百眼巨人道。

    “你忘記我剛才說的話嗎？”

    “（牠）不是蝴蝶。”

    “但你依然比牠巨型和強壯很多呀！”空氣又安靜下來。“你平日都這樣過的嗎？”百眼巨人呆看天上。見對方不回嘴，墨丘利心內盤算早點完成任務回去。他記得傳聞中百眼巨人生性殘暴，智力低下，難以交流。

    又過了一陣子，墨丘利說：“好無聊呀，你聽我說！”墨丘利自顧自地說起來，主要是關於奧林匹斯山上的八卦，還有他穿梭陰陽界路上曾經歷過的有趣的事。百眼巨人不善言辭，只是在聽，雖然是隨意的，像聽耳邊風。“我還會吹笛子。” 墨丘利掏出樂器吹奏，百眼巨人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比平常他聽見的更零散，像碎屑，各種各樣的細小交匯，而現在這種……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是一種新奇的音色。此時天色一半亮橙一半深紫。

    最後一隻眼睛已半瞇，百眼巨人快要睡着。墨丘利摸索身後，匕首反射着光暈。墨丘利無意間看見百眼巨人的睡臉：原來當百眼巨人身上所有眼睛都闔上時，容顏便會消失，變成一隻沒有臉的生物，應該說，變成只有光滑表面的生物，像一塊獨特的石頭。一想到接下來又要回到從前，墨丘利心底不禁生起厭倦，說到底，種馬老頭和善妒老太婆之間的事與他何干，他們真是天生一對，相同的事情總是不斷發生，然後每次都把他捲進來。

    墨丘利藏回匕首，叫醒百眼巨人，“我如實跟你說，宙斯叫我來帶走伊俄，我不想殺你，但還是要把她交出去，不然我倆都會遭罪。”“為什麼？”百眼巨人雖然不想死，但如果宙斯要殺他，他也無所謂。墨丘利回說：“因為我喜歡你，希望你繼續留下來。另外就是，我也想快點從這件事抽身。現在我回去告訴父親已經辦妥，明早日出後，你就在一旁裝死，反正他不在意你，只在乎那個女人。”

    “被宙斯發現，怎麼辦？”

    “你忘了嗎？我最擅長欺騙。”

    “這也是欺騙？”

    墨丘利感到無奈，平時撒謊太多，現在人家不信他，但這次他是真心的。

    “我說真的，如果你死了我會很無聊，我還想和你待在一起。”墨丘利飛回山上，身影漸漸消融入撒滿星芒的夜空中，百眼巨人在底下看着，心裡只覺得無所謂，但暫且照墨丘利說的做吧，他不想再和依俄日夜待在一起，只想獨自一個。

    太陽剛升起，宙斯來接伊俄，進去前還特意整理一番儀容，準備上演一場英雄救美的戲碼。赫拉卻突然出現，怒斥不忠的丈夫，然後追殺伊俄。墨丘利在一旁看熱鬧，百眼巨人的屍體躺在附近，脖子上都是血，是野兔的血。

    事情告一段落，墨丘利恢復自由身，但當他回到那裡，發現百眼巨人已經不在了。幸好，他一路上詢問花草樹木他的蹤影，又被他找到了。但百眼巨人似乎不想被打擾，雖然沒有拒絕，但對墨丘利還是淡淡的。有次他終於忍不住問：“我是你朋友嗎？你不能說不喔！”不然顯得他很一廂情願。

    “朋友是什麼？”

    哼，原來他不知道嗎？墨丘利想起蝴蝶和野兔的慘狀，心想可能足夠堅強才能夠待在他身邊，不然便會受傷或死掉。他興幸自己有根羽毛，可以躲開百眼巨人粗暴的交流方式，但他最興幸的是，終於不再重蹈覆轍，殺死百眼巨人。

    “這樣靠近，放鬆自在，就是朋友。”

    “自在？”

    “就是，即使我待在你身旁，也像不在一樣……不對！應該是，即使你把所有眼睛閉上，也不會認為我因此會傷害你？”

    百眼巨人像是沉思般闔上眼睛，又變成只有光滑皮膚的生物，變得像一塊安靜的石頭，變為天空、雲朵、草木、石頭、泥土、大地、飛鳥、蝴蝶、野兔……所有事物之間的一員。

    見百眼巨人又不理他，墨丘利心想，如果不把傲慢和施捨的姿態捨棄掉，即使所有地方都任憑穿梭的他，也始終無法走進百眼巨人的內心，更不用說其他人（神），只會使用暴力和冷漠，兩者都不可能換來親近。光是互相待着，便感到充盈滿足，他想要試着感受百眼巨人的感受：自在、孤獨、寧靜。他躺下來，闔上雙眼，感受微風吹拂。

    墨丘利的告白

    為什麼我突然便察覺到你、注視你、發現你的獨特呢？也許是因為我突然從你身上察看到自己身上一樣的性質，我活像傀儡，只是被用來傳達宙斯的信息、執行他的命令，不曾靠自己創造信息，在這一點上，自我封閉、把自己孤立於敘事之外、注定被無意義犧牲的你十分相似，因此對你產生親近感。你身上所有睜大的眼睛彷彿在告訴我你有另一面，一個不去看、不封閉、但沒有因為而消失、仍在這裡的、身上沒有意義的，你到底是什麼，我很好奇，想要了解更多，雖然你總是很快便溜走，彷彿你是從外面來的，彷彿你原本並不屬於這裡。

    因為你，我才察覺到我是騙子，之前所說的話都是假話，因為那不是出自我之口；又興幸自己是個騙子，可以耍帽子戲法，從注定重複的事情中將你隱藏起來，將你解放，還你自由，同時也解放我自己。

    你是被強行扯入宙斯的慾望之中的，你是他另一半赫拉為他設置的情趣的一環，赫拉妒忌伊俄，是因為宙斯妒忌伊俄。宙斯身上仍有他父親的影子，只是被趕到赫拉身上去，他嫉妒和伊俄之間即將誕生的孩子。但宙斯不想要壓抑自己的慾望，他需要從赫拉（自己陰暗善嫉的另一半）手上爭取一段新的戀愛和新的繁殖權，他想要把新生的可能性收歸旗下，這是另一種無法動搖他神權的方式。他無法親自下場，只能通過我這個曖昧騙子之神替他解圍；赫拉也無法親自下場，於是便派了一個對神明來說幾乎沒有任何威脅反抗之力的守門人。你就像處女（依俄）的處女膜一樣可有可無，只是一種情趣、寶藏的守護者、可能性的門戶。

    你到底是什麼？

    你毫不抵抗，或無法抵抗，便接受了赫拉對你的改造，接受了新形象和任務，一直張開所有眼睛看守伊俄和一切外敵。你變得不用睡覺，一直醒着，一直注視外面，除了你自己。

    也許我覺得你有些可憐，想你閉眼，可以休息，音樂有神奇魔力，你聽見後便慢慢閉上眼睛，甚至睡着了，終於可以從故事中暫時脫身。

    既然你可以孤立自己，那麼你本來就有自由的性質。每當有預感，你便自動現身，作為守衛，一個注定被殺害的、只由他一直欺騙殺害的門衛。每次你被殺死後，你回到外面，回到那個宙斯管不着的、你的故鄉。

    荷米斯是騙子，原先他趁你睡着時殺了你，他只是個奉命行事的傀儡。但今次他有了屬於自己的慾望，源自他發現了你的意義，因為在面對你時，他不得不發現自己是個主動的行動者。因此，唯有你一直在，他便能夠一直作為主動者行動。他才想起他既能夠傳達信息，也能夠創造信息，如果身為信息之神卻無法創造信息，豈不太諷刺？因此我才發現我也挺可憐的，與你同病相連，雖然也許你並不覺得自己可憐。

    青    藤

    （註：荷米斯即古希臘神祇Hermès的音譯，對應羅馬神話的神祇Mercurius墨丘利。墨丘利把荷米斯視作從前作為傀儡的自己，與現在擁有主觀能動性的自己作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