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弢庵寶琛

    讀清人書法絕句

    陳懷萱

    天公不語對枯棋，其奈人心渙散時。

    君子定身惟自愛，匡扶天下聖心慈。

    陳弢庵，名寶琛，字伯潛，福建閩縣人。居官端肅持正，身當清末造，慷慨言事，與南皮張香濤、豐潤張簣齋、滿洲寶竹坡稱“樞廷四諫”，人目為清流。四人出處各異，簣齋鬱鬱而終，竹坡直聲著天下，以宗室之貴而貧無以為殮，香濤為封圻，支大廈於既倒。弢庵最後死，於以見清社之亡與外患之亟。同治七年進士，由庶常授編修，遷內閣學士，充順天、江西、甘肅鄉試考官，督學江西。宣統三年官侍郎，與大學士陸潤庠入毓慶宮授皇帝讀，啓沃聖心，以養正為致治之基。不旋踵，清社傾覆矣，仍授讀如故。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謂遜帝溥儀被挾至津門，弢庵伏地陳七不可，且謂“上必去，臣不能從矣”，蓋深知託命倭人，匪惟速亡，且無以對宗邦父母。然其子撰弢庵行狀，則謂“天津既為行在，先君自舊京移居，負羈絏者垂十年”。溥儀復被倭人裹持至東北，僭稱偽滿皇帝，鄭孝胥之流風風火火，奔走關外，遂自絕於國家民族矣。弢庵屢徵不起，絕不與其事，視若輩之營營苟苟，判若冰炭，無忝高風亮節士林楷模之譽。汪記其伏地陳七不可，頗疑乃在津門赴東三省時，非出都赴津時也。弢庵世代簪纓，高祖若霖官刑部尚書，曾祖景亮為雲南布政使，弢庵早掇巍科，居講職而有澄清天下之志，疏劾不職大臣，論列伊犂交涉，琉球改約，台灣巡守開山防海，洋務六事，固越二策，皆為國計。日本吞併琉球，朝議沸騰，或以急於應付法越，與日改約，速了此案，弢庵期期以為不可，謂“案一結，則琉球之宗社斬矣；約一改，則中國之堤防潰矣”，羈縻推宕，意圖恢復琉球。上者不戰而屈人，其次閉關絕市，華商停貿，再其次仗義進討。法越事亟，以為越南未失，則和戰兩易，反之和戰兩難。規復越南，為國計安危所在，宜用全力，勿兩端。勿以和約成罷滇黔兵備，墮法人圈套。類似皆能燭照源流。光緒十年會辦南洋事宜，會同兩江總督曾國荃與法議約上海，二人意見實有不協。旋丁內艱，翌年以薦舉唐炯、徐延旭事降五級調用，遂里居不出，前後二十五年，主鰲峰書院，以詩文自遣。宣統元年復起，會補閣學原官，謝恩摺有“賈生之對宣室，非復少年；蘇軾之直禁林，永懷先帝”之語，想見感觸。有《滄趣樓詩》，詞深意雋，亦同光體之矯矯者。陳石遺謂其肆力於昌黎、荊公，出入於眉山、雙井。黃秋岳《花隨人聖盦摭憶》：“然先生嘗語余，其得力實在陸務觀。此恐為謙詞。”患難餘生，民國二十四年乙亥正月十九日以老病卒，年八十八，瀕危猶呼兒曰：“此局將何以繼。”當時日寇鐵蹄踐踏我東三省，指日全面侵華，陸務觀有詩：“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意弢庵沉痛較此何如耶？予謂此其所以學陸務觀也。當日國家積弱，人心渙散，是以和戰兩難。今日政治澄明，一切用人行政皆為天下蒼生後世，民族團結，則外侮何來？使弢庵生於今日，當感慨何如。或指滄趣樓詩有館閣氣，試觀其《春感四首》，其一云：“一春無日可開眉，未及飛紅已暗悲。風甚猶思吹笛驗，風來始悔樹幡遲。蜂衙撩亂聲無準，鳥使逡巡事可知。輸卻玉塵三萬斛，天公不語對枯棋。”作於光緒乙未中日和議成時，使事屬詞，大有寄託，如此情詞又非玉堂富貴者矣。吳圭盦觀禮，經世之心見於吟咏，弢庵悲其詩不盡傳其志，以詩傳，非圭盦志也。然則於弢庵又豈有異哉。有書名，規模山谷，結體參歐陽，瘦硬遒勁。此其行書明人呂坤《呻吟語》一則：“義命法，此三者，君子之所以定身，而眾人之所妄念者也。從妄念而巧邪，圖以幸其私，君子耻之。夫義不當為，命不能為，法不敢為，雖欲強之，豈惟無獲，所喪多矣。即獲亦非福也。”款識“偉義世講屬。寶琛。”下鈐朱文“臣陳寶琛”、白文“太保之章”。為《德宗實錄》副總裁，民國十年，本紀成，遜帝授太保，計此作當在七十四歲左右。應後輩所求，出之以忠愛，書呂子格言，勸勉修心，君子定身與眾人妄念之辨，後人覽此當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