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宏氣勢好漢起義 錦繡河山豪傑縱橫
令狐昭
一九五九年四月一日,羅斌推出小說雜誌《武俠世界》,務求在梁羽生和金庸大放異彩的武俠小說創作版圖裡分一杯羹。正在艱苦經營《明報》的金庸,眼見羅斌的“合縱連橫”之策奏效,便於一九六○年一月十一日創辦類型、風格相近的《武俠與歷史》,嘗試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雜誌名稱確實耐人尋味,未知當時有否使人聯想到梁羽生、金庸、蹄風一派武俠小說的歷史傳奇模式?然而《武俠與歷史》要跟《武俠世界》爭雄,定必像《明報》那樣以自家製“招牌菜”作招徠,難怪馬上有《飛狐外傳》如此鎮店之寶面世。這部小說有兩大特點,一是與之前連載於《新晚報》的《雪山飛狐》故事並不完全一致,兩位胡斐猶如平行時空裡的同名主角,二是有金庸處女作《書劍恩仇錄》的紅花會豪傑再度登場,不但跟胡斐結下不解緣,也跟峨嵋影片公司乘勢出品的《書劍恩仇錄》(一九六○年)三部曲互為映照。
此前同由李晨風編導的《碧血劍》(一九五八年)和《碧血劍(下集)》(一九五九年)拍得相對保守,而且還沒有把原著故事拍完。《書劍恩仇錄》恰如《碧血劍》那樣是在小說連載結束後,才被改編成峨嵋電影;分別在於,這次電影化因為首尾呼應,內容完整,頗能體現出文本的史詩格局。影片開場就用很短的膠片交代了清朝乾隆年間,朝政腐敗,官兵強徵暴斂,到處抓人,民間怨聲載道,有志之士組織紅花會反清,以減輕萬民所受的壓逼和痛苦。片中的英雄好漢,個個浩氣丹心,每做一件事,都以國家民族的利益為重,每一場打鬥,都環繞着反滿復漢的鮮明主題。上集敘述紅花會聚眾起義,劇情曲折,武打場面激烈;下集描寫總舵主陳家洛(張瑛飾)與回部的香香公主(容小意飾)相戀,氣氛何其浪漫,可是仍然貫串着伸張民族正氣、反抗封建暴力統治的主題;大結局的線索和過程錯綜複雜,層次分明,徹底揭露統治者背信棄義,反覆無常,而陳家洛等人偏偏對乾隆(張瑛飾)心存幻想,教訓自然相當沉痛。①
李晨風旨在突出原著中教人過目難忘的生動形象,而沒有過分強調各人物情事裡婉轉多變、冤孽牽連的悲劇性質,這種大膽的取捨需要細膩、縝密的心思。觀眾不難透過這個電影三部曲,一睹李晨風怎樣從兩集《碧血劍》那種單純的文藝武俠路線,試圖往較為激進的民族主義方向邁進,並且跟稍後上映的胡鵬轉型作品《怪俠赤屠龍》(一九六○年)三部曲各自表述。事實上,《書劍恩仇錄》的改編難度遠比《碧血劍》大,皆因小說裡有關乾隆皇帝的身世和事蹟,佔有舉足輕重的篇幅。金庸每每在作品中加入歷史背景和歷史傳說,主要是為了提高武俠小說內容的可信性。正如《書劍恩仇錄》的故事主幹是關於以江南世家子弟陳家洛為首的紅花會群英的反清復明大業,以及陳家洛與乾隆之間的特殊關係和私人恩怨,作者首先使得歷史背景與傳奇故事之間、歷史氛圍與傳奇情節之間達到一種奇妙的融合,更重要是讓歷史人物與虛構人物在藝術與哲學的層面上統一起來,此時此處,歷史人物乾隆和傳奇人物陳家洛合而為一,歷史和傳奇也合而為一。
金庸的歷史傳奇涉及如夢江湖,亦涉及如畫江山。《書劍恩仇錄》就是從黃沙莽莽的回疆戈壁,到春風楊柳的秀麗江南;英雄豪傑縱橫於廣袤千里的錦繡河山,豈能不令南遷香港的百姓如癡如醉、感慨萬分?作者把歷史故事、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一同引入到武俠小說,關鍵在於如何將它們撰寫成氣勢恢宏、獨具一格的英雄史詩。那時梁羽生的《塞外奇俠傳》和《七劍下天山》,蹄風的《清宮劍影錄》、《猿女孟麗絲》和《天山猿女傳》均有類似的清宮秘史或邊塞地貌,蹄風更挾此“清宮派武俠”,與梁羽生、金庸的早期作品互爭雄長。不過蹄風在榮登《武俠世界》掌門人之前,已經不認同階級鬥爭理論,難怪《密勒池劍客傳》的李自成是個殘酷無情的梟雄匪類,跟梁、金筆下的李自成大異其趣②。其實蹄風小說與梁、金早期小說的民族主義立場都有明顯不同,例如《清宮劍影錄》的滿族高手亞密當、蒙古聖女沙哈洛皆形象正面,直到故事結尾,天下英雄達成了不可侵害雍正繼承人的契約,充分表明作品主題是反抗暴君,而非反清復明。
(粵藝武俠片的前世今生 · 三十二)
註釋:
① 古柏:〈“影話”之《書劍恩仇錄》(大結局)〉,澳門:《澳門日報》,一九六〇年八月二日。
② 陳墨:《香港武俠小說史(上)》,台北:風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二〇二三年一月,第四百一十二頁至第四百一十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