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被困的《暴風雨》
如果要為這齣《暴風雨》寫下一個字的觀後感,那個字便是︰困。如果把在劇裡所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梳理成
一篇文章,那就從一個形象化的
“困”字展開吧。
由澳門“卓劇場”及香港劇團“眾聲喧嘩”聯合打造的原創探索系列之《暴風雨》,在澳門文化中心的黑盒劇場共上演了六場。跟過去的舊法院黑盒劇場及曾到過的工業大廈內的黑盒劇場相比,這個於去年投入使用的澳門文化中心黑盒劇場,顯得十分小巧和方正。這份視覺上方方正正的觀感,也許正是劇組有意為之。三層階梯式座位,如四面圍牆般被擺放成一個大大的“口”字。觀眾入座後從階梯上看向舞台,地面上的舞台便頓然“下陷”了。在這“下陷的舞台” 上,僅有三塊水泥灰色的弧形物,放置成一個斷開的圓,圓中平鋪了一些反光的鏡面,讓人聯想到一口井。置身黑盒中,一份“層層被困”之感油然而生。中文的“困”字中間有一個“木”字,這個四方形的舞台上方,懸掛着十多條的棕色粗麻繩,若這些繩子再粗兩三倍,便儼如林中木了。透過簡潔、貼切的舞台道具/符號,一座荒島上的一個困窘叢林處境,一開場便被塑造了出來。獲英國Royal Welsh College of Music & Drama劇場舞台設計碩士專業的舞台設計者林嘉碧的巧思可見一斑。
改編莎士比亞同名戲劇
《暴風雨》是一齣二人劇場,改編自莎士比亞的同名戲劇,由方祺端執導並進行文本改編。一個劇場,僅兩位演員在劇中排演莎士比亞最後的一部傳奇劇《暴風雨》。劇中有劇的結構下,一場“當下的、可變的暴風雨”交錯另一場“過去的、已定局的暴風雨”。最初,由胡美寶所飾的“導演”指導葉嘉文所飾的“演員”,“戲中戲”裡排演的對白與“戲外”對莎劇角色之思辯對話時刻交鋒。這陣陣交鋒,也源於導演與演員這兩個角色之間的角力。從開場沒多久的對白中,暗示了演員的真實身份可能是一名囚犯(或某種未被明言的“被困者”)。不論是演員抑或囚犯,相對導演與非囚犯的身份而言,前者更多時候都是處於權力的下方,是“更受制約/被困”的一方。而在整個排演的過程中,演員/囚犯透過對劇本及人物的不斷思考與拷問、不照單全收及據理力爭,不知不覺地,導演也漸漸地“被說服、被感染”到似的,從而參與到劇中一些角色的排演。莎士比亞的文字、《暴風雨》原本的故事、劇中導演對劇本呈現的原計劃等等,亦逐漸、逐漸偏離了原來的航道。二人在多番爭論的過程中更多次推翻之前的安排,導演與演員之間由一開始的角力,在連場“暴風雨”間 (比喻人物爭論的層面),漸漸地化成一場磨合過後的“演出”。縱使演出看起來仍是破碎的,但某程度而言,這呼應了原著《暴風雨》裡 “接納與和解” 的主題思想。
復仇變成和解與寬恕
莎翁原著《暴風雨》講述米蘭公爵Prospero因沉迷於魔法與讀書,而將治國大事交予弟弟,終被親弟弟謀叛。他和年幼的女兒被流放海上。幸得好心人幫助,他倆僥倖存活,流落到一座荒島,並練就一身法術,解救了本來受苦的精靈,並藉助精靈的力量呼風喚雨,成為一方之王。十多年過去了,他利用天時地利人和、法術及精靈的幫忙,以一場暴風雨把仇人們帶到這個島上。表面上,他故意讓曾經協助他弟弟謀叛的那不勒斯國王感受到失去年輕兒子的錐心之痛,但事實上他把自己的寶貝女兒許配給了這位通過考驗的年輕王子。最後,他更以博大的胸懷寬恕了仇敵,還為女兒找到了意中人,讓復仇變成一場和解與寬恕,甚至釋放了受他控制的精靈與島上眾生。最終大家離開海島回歸米蘭。
坦白說,這部改編的《暴風雨》裡台詞之冗長且密集的程度、兩人“跳入跳出”分飾多個莎劇角色、多番推倒之前安排的敘事手法等,除了考驗演員的專業度外,亦頗考驗觀眾的專注力。雖然這是一齣劇中包含部分原著劇的改編劇,所幸整個觀劇過程中,並不至於令那些不熟悉該原著劇的觀眾產生被拒諸門外之感。因為大部分時候,所呈現出來的整個“演出成品”, 更像是在看一個“排練中的作品”,看兩位演員的“當下討論與對話”。相對於劇裡對白的複雜性,看畢此劇後,除了對舞台設計的精簡而富含意味留下了深刻印象外,謝徵燊的燈光設計同樣簡潔有力而富有現代舞台美感。個人尤其欣賞在船上雷電交加那一幕,在演員的助力下,十多條懸於舞台上方的棕色粗麻繩交錯晃動,配合角色在船上無法站穩腳的肢體演繹,一場海上的“暴風雨”(自然界的層面) 頓時生動地呈現於觀眾眼前。
分享創作與排練經歷
演後座談會上,導演、燈光設計及兩位演員一同出席並分享創作與排練的經歷。有趣的是,當得知導演在排練過程中不斷修改文本的事實後,便不禁想,看來現實的排練過程與演出所呈現的“不斷推倒、多番修改”的劇情也不遑多讓。除了劇中角色對劇中劇的想法被投射到演出上,現實的排演亦被投射到這個具實驗性的改編劇中。演後座談會的尾聲,部分觀眾與劇組分享各自的一些觀後感。其中,演員兼統籌葉嘉文對觀眾所說的一句話烙進了我的腦袋——“相信自己的想像。” 這齣《暴風雨》劇場海報上的文案便是這麼一句︰“寫下牢籠和憶記,打開劇場與想像”。回到看畢此劇最初的一字觀感︰“困” ——我想,不必身陷牢籠,只要人是生活在社會體制中,便難免附帶形形色色、淺層或深層的“枷鎖”。然而,如劇中演員/囚犯對被安排的角色的不斷思索、拷問,透過思考與想像,不論是私密腦海內的個人想像,抑或是訴諸不同媒介的創作或表達,在想像的國度裡,人是不受限制的,不被困的,是自由的。
觀看演出後斷斷續續地將觀感沉澱成這些文字,並找來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原著劇本速讀一遍,閱讀過程中不由自主地對劇本裡的“禁錮/困境”元素特別敏感,如︰米蘭公爵Prospero解救了被女巫幽禁的精靈Ariel,卻又以言語、法力“困住”本性善良的Ariel,使其“聽命”於自己;對充滿劣根性的半人半獸怪物Caliban的“禁錮/奴役”則更直觀;對女兒Miranda的過度保護何嘗不是另外的一種“牢籠”,等等。Prospero的法力看似賦予了他某種權力,而他卻竟為此所困,劇終時,他的自白卻又精彩地將一切瓦解/化解︰
現在我的符策已經一一解體,
所有的氣力真只屬於我自己,
而且是如此微弱。現在,不錯,
我可能被你們留置此地,禁錮,
或遣送拿玻勒斯。既然我已經
領回我的大公國,且從輕
將一個叛徒寬恕,發落,
請勿讓我荒島上為你們的冥默
強制居留。請打開枷鎖讓我解脫,
用你們善意的掌聲幫助我——
若非你們以溫藹好風注滿
我的帆,這原來專為取悅的全盤
計劃注定舛錯。現在我已失去
使喚的精靈 ,移心的法術,
我的下場難免就是絶望,淒涼,
假使這懇求聲聲徹響,
竟不能撼動慈悲心,憐憫
將有一切愆失化解無形。
既然你的罪終於將悉數豁免,
請縱容天地間放我自由遷延。
(摘自洪範書店出版,詩人楊牧的編譯版本之莎士比亞原著《暴風雨》)
也許,劇中所有形形色色的“困”,皆是為了凸顯自由的追尋。觀看改編劇《暴風雨》時,我從“困”中看到了“想像使人自由”。閱讀原著劇本《暴風雨》時,我從“困”中讀到了“愛與寬恕使人自由”。
王慧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