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裡漫天神佛
“奈良有霧,酒甑子裡有墓,漫天神佛願為你的向導。”幾年前我在奈良尋訪古寺的時候,寫下過這樣的俳句。有點古怪,但最重要的是酒甑子,日本的神佛和著名的一休和尚一樣貪杯,因此連結了這個塵世,連結得深深。
所以無論我在日本還是西藏、台灣還是香港,專注於拍攝佛像的時候,都不會忘記佛像身處的世俗結構。如果說前者在畫框中自帶光環,後者則是迷宮一般的煉獄,雖然沒有《智齒》裡那個Limbo靈薄獄那麼極端。
日本最會拍佛的攝影家是土門拳,從他的巨幅照片裡我們可以想像土門拳的大畫幅相機在昏暗環境下,攝影者、慢速快門、低感光度膠片,都敞開着自己去接納佛像上的微弱光線,彷彿可見那些粒子綿綿不絕從陰翳之中散漫而出,再落到他的底片上,結聚出原有的秩序。
佛像上的裂紋,如大海的波濤綿延不絕,撫平每一個激烈如大海的靈魂身上的傷痕。佛之捨身,一如耶穌的受戮,是為了表明祂們和我們同受苦難的決心,這也是土門拳細細察勘這佛界、人界鉅細無遺的痕跡的決心。他會拍佛,其實因為他會拍人。看他所拍攝戰前戰後的日本庶民,尤其是孩童少年們,猶能感知他是如何在人間學習佛的悲憫的。
來到台灣,我也拍攝了更多佛像。如果要通過信仰確認一座島嶼的意義,不如看看信仰與世俗的距離,它們如何相剋相生。包圍神佛的各種俗世工具,無論是汽車、招牌、加油站、7-Eleven,都是佛教定義的“有為法”,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尤其那種台灣隨處可見的工棚式建築,來自典型的閩南人實用主義美學,倒是也讓人聯想到佛像本身也是給人臨急抱佛腳用的工具,於是這泡影又變得極端實在起來。影像本身飽含的陌生感,主要來自這種矛盾、違和。
這些是我從台灣藝術家姚瑞中的照片得到的啟示,卻成為我遊走台灣和日本時的指南——或者說:時光機。照相機是帶有招魂術的時光機,能讓神佛回歸人的身邊,也能讓人在剎那間昇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那裡端坐着滿天神佛,祂們也似乎手端相機,一下下閃光拍攝着我們的有限、我們的悲歡。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