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前世
陰雲籠罩、江風喑嗚，鮮血濕潤黃土，戰馬發出最後一聲無力的嘶吼轟然倒地。鎧甲沾滿血污的精兵悍將肅穆盯着逐漸死寂的戰場，我的視線裡出現一位身穿紅服的絕世佳人，她騎着高大黢黑的駿馬露齒嫣笑。
血色江畔跪着長長人龍，在哀愁的氛圍中等待結局。
“殺。”
一聲果決令下，我見到美人朝我風情萬種的笑，那笑容可讓我愧對天下無悔。只是每次夢境都在大刀齊刷刷落下，美人回眸一笑便結束了。
我很常做這個夢，而且每回劇情都一幀不差，並且體感相當真實，詭異得像是紀錄片回播。在這裡我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戰無不勝的君王，身邊有一位美人相伴，但諸侯卻以我的愛妃是妖孽為由起兵造反，因而我帶兵南征北討平定叛亂。
江畔大戰是我的封神之戰，以三萬騎兵踏平諸侯四十萬聯軍，我能感受到敵人的恐懼和手下的敬畏，以及最重要的愛妃崇拜的熾熱目光。可惜每次到末尾想跟美人魚水之歡，夢就直接卡掉。那美人比起現在的女星毫不遜色，不對，應該說全世界的女人加起來也比不上古典美人的一半。
打了這麼多血腥又真實的仗，偶爾也想來點不一樣的鏡頭，聽說夢是可以控制的，下次一定要讓它照着我的想法發展。
畢竟我可是震撼天下的霸王，沒什麼做不到的，拍拍臉頰，打起精神準備搭地鐵上班。
※ ※ ※
由於盥洗的時候忍不住回想夢裡的畫面，導致我出門有些趕，最後靠着百米衝刺的速度才勉強打卡。每天地鐵轉公車就要花掉一個小時，來回實在很累，公司位於蛋黃區，要在這地方租個好點的屋子我恐怕只能跟泡麵為伍，又不願待在棺材房，最後只能妥協。
說好的半年調薪一次遙遙無期，但我這個連野雞大專都差點混不畢業的人，也只默默吃下老闆畫的餅。都三十多歲了，沒有專業技能轉職也只能拿更低的薪水，倒不如在這個熟悉的工作打混。
只是每天要被比我年輕六歲的組長小周發派任務總有些心理不平衡，可是想想組長薪水僅高了一點，卻要扛一堆責任，時常都忙到深夜，雖然獎金多，但還不如我現在這樣混輕鬆呢。
令我疑惑的是，聽說小周家裡開工廠，市區裡還有幾間店面收租。不過這件事肯定是謠傳，我要有這家庭環境，腦袋燒壞了才來公司浪費時間。
發派完任務，我到衝床拆換好模具，趁着送料來前的空檔滑手機，結果遠遠就聽見廠長諂媚的聲音。
能讓臉比排泄物還臭的廠長露出笑容，表示有大人物駕到。我趕緊收起手機，抬頭一看，居然是總經理，平時絕不會出現在分廠的，我也只有每年尾牙時見到過。
我連忙回想今天是不是抽查日，廠長熱情地朝正在運料的小周招手，接着說了一些話，三人便往辦公室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總算知道總經理的來意，原來我們廠最近要簽一批原料，剛好上游大廠正是小周家的，這也坐實小周富少的身份。因此當小周出現在食堂，大家都湊上去八卦，但小周搖頭說：“我沒辦法說服我爸。”
但大家只在意怎麼巴結小周。
“我就說吧，怎麼幹沒多久就當組長了，一定有內幕。”我就看不慣那些趨炎附勢的人。
“聽你狗屁，人家每天任勞任怨，不選他難道選你這個薪水小偷。”跟我關係好的同事大牛嘲笑道。
“老子是在想怎麼賺更多錢好不好，我要像小周家有錢，什麼都不用想傻傻幹就行了。”有錢人天生容錯率高，哪像我們這種人走錯一步都會萬劫不復，慎選投資報酬率可是很重要的。
大牛掃完最後一口飯，問：“前陣子不是說要去考乙級，準備得怎樣？”
“那件事別提了，你也知道乙級考試要花很多時間準備，而且我英文差，光打基礎就要多久了，別忘了我上下班通勤至少要兩小時——總之我是有心無力啦，比不上天生命好的人一堆時間可以安排。”我一一細數我遇到的情況，阿牛邊聽邊點頭，總算明白我的難處。
接着我們哀嘆同樣生而為人，境遇卻大不相同。不提小周這種想證明自己的富二代，我以前的富少同學現在哪個不是跑車美人，天天黑桃A。然後讓家裡丟錢出來疊，隨便都能搞出成績。
反正人比人氣到吐血也沒用。
阿牛喝着奶茶，皺眉道：“我肯定上輩子做太多壞事，這輩子才過得這麼慘還債。”
“說不定喔，上輩子吃香喝辣、欺男霸女，我看沒窮個兩三輩子還不清罪孽。”我笑道。
“之前看網絡說有靈媒可以看見前世，要是有那種可以把我傳送回爽歪歪前世的能力就好了，我絕對要在那裡永世不得超生。”阿牛吸完最後一口奶茶，壓扁鋁箔包，看了眼食堂的時鐘，說：“白日夢時間要結束啦，快走吧，不然等一下又要被抱怨。”
我點點頭，將餐盤放在回收處，走回廠區的路上思索着方才的對話。這些年夢見的霸王夢如此真實，難道是我前世的投影？這並不是我胡亂猜想，網上能找到很多關於存留前世記憶的案例。
若那個夢真的是我的前世，一生征戰沙場造成殺戮恐怕數不盡，這得還多少輩子。怪不得我從小到大什麼都做不好，現在混得這麼差，都是上輩子的我造孽啊！
要是能像大牛說的那樣，永生永世活在最風光的那一世該有多好，我就能江山美人永留。不過也可能只是古裝劇看多了而已。
一直想着前世的事情，害我下午換模具時沒裝好崩掉，課長跑來大罵，幸好小周跳出來幫我講話，課長才沒繼續嘮叨。
“徐哥，看你很無神的樣子，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小周就是小周，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關心我的身體。
“沒事，可能中午吃太飽，有點恍神了。”
“要不要去休息室躺一會，這裡我先幫你處理。”
既然小周都開口了，我當然不能拒絕好意，於是裝着一臉痛苦的模樣到休息室。我們公司的休息室有好幾張大沙發，每一張攤平後足夠一個大男人舒服睡覺，平常都是加班的休息時間才會有人來躺。
有小周擔保，我可以毫無壓力躺到下班。倒了杯水，我翹着二郎腿躺在沙發上，搜尋起“靈媒”、“前世”的相關資訊。大數據時代最可怕的就是關鍵字一打下去，相關廣告就如過江之鯽跳出來，什麼紫微斗數、伏羲八卦應有盡有。
翻了好幾頁，都沒看到我想要的，想着不如小睡一會，再繼續查看。
但真是想啥來啥，準備關掉手機時，一條大紫色的廣告彈出來，上面是一個穿黑斗篷搞得像佛地魔的中年光頭男人，他笑得有些猥瑣，底下有一排燙金字體寫着“尋找你的前世今生”。
我不禁驚呼：“免費諮詢欸。”
既然不用花錢，回家也是閒閒沒事幹，不如去看看。我加了這位自稱為靈光師的中年光頭男的聯絡方式，預約好時間，便開始補眠。
夢裡我又看見了陰暗的江畔，以及那個令我心心念念的美人。
※ ※ ※
我睡得很熟，要不是阿牛跟小周叫了好幾次，我可能會一路睡到明天早上。睡了一個下午，精神卻更萎靡了，要是再多睡個十分鐘，我就能跟美人親嘴。
起來後匆匆打卡，我根據地圖路徑提示，轉了三班公車到R區，這個區域很破敗，最著名的地標是兩棟高聳的爛尾樓。路燈年久失修，暗巷外站着許多奇怪的人在抽煙，整體非常詭異。
拒絕了幾個皮條仔後，我總算來到十七弄，這裡是死巷，成排透天厝幾乎鐵門緊閉，只有兩三戶亮着燈，靈光師是其中一個開燈的。
我按下有些彈性疲乏的門鈴，聲音倒意外很響，刺耳殘破的噪音劃開靜謐到可怕的巷弄。無人回應，我開始有點擔心，附近是一大塊荒地，我如果被人埋了恐怕警察要好一陣子才能夠找到。
畢竟大專畢業後我跟父母很少往來，只有過年回去吃個年夜飯，隔天一早就離開。所以我要是真的出意外，警察也沒辦法在他們身上得到有用的線索。
“徐先生嗎？請進。”爽朗的聲音透過對講機傳來。
接着鐵門緩緩上捲，當捲到一半時便停止，我必須彎腰才能進入。這種遮遮掩掩的感覺好像在做什麼壞事，我雖然不算努力的人，但可沒做過壞事。
我進去後鐵門又緩緩捲回去，裡面停着一輛老Benz，大門沒有鎖，我放輕腳步進入，在小夜燈的光中看見一座神龕，神龕供着鮮花鮮果，小香爐正焚燒氣味甜甜的香。
仔細一看，神龕上擺放着一堆佛牌，後面有一張很大的藏傳佛圖，愈看心裡愈毛。幽暗的木造樓梯好像會通往未知可怕的地方，說實在的我有馬上離開這地方的衝動。
“你不上前來，怎麼有辦法探究前生。”
那道聲音很溫和，而且字正腔圓，彷彿上過正音班，但無法消除我全部不安。雖然搞神秘很有噱頭，但目前感覺更像是來到某個邪教團體。
我慢慢踏上樓梯，儘管非常小心，但陳舊的樓梯仍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二樓有三個房間，都沒有門，其中只有一間靠巷子的房間有開燈。我走進有燈的房間，室內燈光明亮，擺設很居家，有種終於回到現代社會的欣慰感。
身材高大、穿着黑衣裝光頭中年男坐在一張茶几後，想必就是靈光師。靈光師笑容和藹地請我坐在他面前。我盤腿坐好，看見茶几上有一疊塔羅牌跟水晶球，還有十字架、佛經和符咒。
看來靈光師所學龐雜，每個地方都有門路。
見我疑惑，靈光師笑道：“萬宗同流，天下本是一家，故我取各宗之長結合一派，才敢自稱‘靈光’。首先，我先告訴你結論，前世確實存在，我也有能力讓你看見過去，雖然我通常不推薦這麼做，人在地球上是為了修煉成更好的靈魂，每一世都有不同課題，所以我並不希望人們眷戀前世。”
“聽你的語氣好像覺得我是這種人。”
“恕我直言，你的前世很精彩，今生卻過得很爛，會有這種想法不奇怪。”
“我什麼都還沒說啊。”
“從見到你第一眼我就看見一切了，我知道你充滿疑問，所以我們不囉嗦，我會直接說出你的前世種種。”
靈光師的話讓我非常興奮，我本來以為會有一堆模稜兩可的話術，外加充值服務，想不到這麼快就奔向主題。
接下來靈光師要我把手按在水晶球上，然後什麼都不用做，他一邊翻塔羅牌一邊說出我的夢境。令我驚訝的是他說得一字不差，還說出很多我不記得的細節。
原來我的霸王前世還是名喜怒無常的暴君，才會引起諸侯圍毆。也是因為殺孽太重，今生乃至後三世都要償還。
“太好了，幸好我從小就沒特別努力，反正注定四輩子過不好，努力有個屁用。”
“也不能這麼說，命運緣份本來就是無常數，你努力修功課也可能今生就結善果，但不做就只能慢慢償還。”靈光師莞爾道：“所以囉，怕你會留戀前世，我只能告知大綱，也絕對不會說出結局。”
我猜我的前世雖然殺人無數，暴虐治國，但絕對是富貴一生然後善終，否則有什麼不好說。只是能想到在我的無能治理下，後代子孫必定很慘。
“那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簡單來說，我是替今生的人們指引迷津，因為有很多像你一樣的人過於迷戀前世，導致今生生活一塌糊塗。”
我立刻反駁道：“不，要不是有前世的夢，我的今生會更痛苦不堪。”
“我可以提供良好的治療諮詢，請放心，已經有很多人成功擺脫前世，勇敢光明的完成今生功課。”靈光師拿出一張印刷精美的單子，說：“這是二十四堂治療諮詢課的資料，價格很優惠，若經濟方面不寬裕，也提供分期付款的服務。”
“可是……”
“有疑問請儘管提出來。”
“上完這些課我會忘記前世嗎？”
“會想起前世是因為執念很深，通常課程結束後不會全部忘記，但會看得很淡然，對生活不會造成影響。”
我將報名表推回去，認真地看着靈光師說：“那這樣我不就變成一個平凡又無聊的人嗎？你想看看，有幾個人能有這麼厲害的前世，再說就算我今生再努力又如何，頂多賺很多錢當個有錢人吧，或是再上去點當個政治家，可是這些哪比得上前世的我威風？”
“你的意思是？”
雖然剛才講得很爽，但心裡話還是卡在喉嚨，看着靈光師的光頭猶豫着要不要說出來。其實最大原因還是怕靈光師做不到，那我就只能渾渾噩噩活在今生。
靈光師朝我點頭微笑，鼓勵我表達出來，我忖問了總有機會，便說：“其實我想問，你有辦法讓我回到前世嗎？我是說，永遠不回來的那種。”
我可不想爽完後又被丟到這個爛今生。
“我也說過，我並不希望人們眷戀前世。”
“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吧，再說我只是回到我自己的過去，又不影響人。你就說做不做得到，要花多少錢都行。”這個承諾是真的，只要我能回去，我立刻跟所有人借錢，銀行也貸款到上限，反正只要成功留在前世根本不必還這些債。
靈光師抿嘴，然後嚴肅地看着我說：“你確實有選擇的權利，但我只能說我不建議這麼做。”
“意思是你辦得到！”我從沒這麼激動過，連忙追問：“我回去的話今生記憶還會在嗎？前世能力也還在吧？還有我不想從小開始，可以直接跳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是江畔之戰那裡。”
靈光師對我的問題一一點頭，“你確定不從頭開始？”
這豈不是廢話，有現成果實能採收，幹嘛慢慢種田。
靈光師再三確定我的決定後，終於願意幫我用重生儀式。而且完全不收費用。
“徐先生，當你再次張開眼睛時就會回到你指定的前生進度，而且永遠輪迴再也無法回來。”
“你說很多次啦，我沒問題的。”終於能擺脫這個爛人生，永遠不見了我這生遇見的所有人，我要回去當撼動天下的霸王。
隨着靈光師喃喃唸着聽不清楚令人想睡的咒，眼前愈來愈黑，我感到正在穿越時間。
美人，讓妳等了這麼久，我就要回去了。我們再也不分開。
※ ※ ※
鮮血濕潤黃土，戰馬發出最後一聲無力的嘶吼轟然倒地。鎧甲沾滿血污的精兵悍將肅穆盯着逐漸死寂的戰場，我的視線裡出現一位身穿紅服的絕世佳人，她騎着高大黢黑的駿馬露齒嫣笑。
“鍾妙，我回來了。”我叫着美人的名字。
鍾妙嫋嫋朝我走來，卻突然掐住我的脖子狠笑道：“哼，終於逮到你了，潛伏在你這個滅族仇人身旁十年，每一日都讓我感到噁心。”
嗄？
這是怎麼回事？
我這才發現我被綁着，一口寒刀就在我脖子上晃。
“鍾妙，我是霸王啊，妳忘了我嗎？”
“笑話，我恨不得吃你肉飲你血，哪敢忘記你。”
不對啊，一定哪裡搞錯了，我是天下無雙的霸王啊，為什麼會是這種結局——靈光師快讓我回去！
“殺。”
一刀利落砍下，我來不及大叫便兩眼一黑，接着沒多久又見到陰雲籠罩、江風喑嗚……
樂 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