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
在中國人的視野裏沒有山——這是不可以想像的。沒有山,彷彿肉體沒有了骨骼,彷彿經脈中沒有了血液。沒有了山,那麽多情志該向何寄託;那麽多感懷該向何傾訴。山,是牢牢鑲嵌在中國心房中的另一個自我。山可以與我們對話,“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山可以讓我們獨處,“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山讓我們沉靜自持,“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山也可以讓我們胸中激蕩,“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山是自我,山也是知音。
我自幼在老家習得一個看山的“方法”,在群山環抱的地方總是會下意識地去數層巒叠嶂處最多有幾層山叠加,也就是古人謂之“幾重山”。在我的老家,西南多山地區,人們一般認爲九重以上的山脈相對處是風水極佳的地方。站在太平鎮的群山前,我也忍不住數了數這裏共有幾重山。當然,這只是民間一種看山的角度,實際上是人們親近山脈、敬畏崇山峻嶺的一種表現。當我們看向那重重叠叠的山脈,延綿不斷的是青山帶給我們內心的震撼和慰安。多少事,值得對青山說呢?滄海桑田,它們如此靜默存在了億萬年,多少人的心事,都零落成泥,都並未使山坡增加一寸。萬般事,又何嘗不是一陣山風,吹拂而過,不留影踪。
如果沒有水,山的靈氣便會消失一大半。嶺南的山一般有開闊的水路,還有涓涓細流回環流淌。我們逐水而上,山就不再是一個橫皴(中國山水畫技法)的輪廓,它的每一根髮絲都變得具體可感。苔蘚、杜鵑、野草莓、白蠟、紫薇、石榴、木芙蓉、小葉榕、香樟……高高低低的植物都在爲它織錦,你會明白爲何中國古典神話中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深山奇遇,也會有很多動植物幻化成人的傳說。因爲這裏的每一棵植物也許都是我們的“爺爺的爺爺輩”,它們隨風竊竊私語,也許在捂嘴笑着我們這些年輕的闖入者。然而,我們的祖先們也曾和我們一樣,用腳履丈量着大地上的山巒,他們登上頂峰,俯瞰山底,並爲這些山川命名。那些先行的攀登者以卓然的勇氣和毅力親近了高居翰曾在畫面上看到的風景,它們爲何那麽清新和深厚,是因爲它們融入了人的生命和際遇。畫者手中的線條就是他親身體驗的每一道溝壑、每一縷山風。他也許是個失意的人,不爲世人所理解,被貶謫被流放,但所到之處山水安慰了他,捧出清泉和果實供他休憩。他也許是個訪故人而不遇的人,白雲深處,他想起了少時情意,而今人到中年,塵霜滿面,山水懂得他的艱辛。也許,他僅僅是像我一樣——一個略通文墨的後人,在聖賢先哲、文人志士經歷過的山水面前,感到了這山水的重量,它是自然之山,更是人心之山。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