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的聲音
我深信我們都是好人,只是有時會不小心做了一些壞事而已。
“如果你昨天先把他要穿的衣服拿出來,現在就不會這麼趕了。”依靜大聲呼喝丈夫一然。
一然瞪着依靜:“你把罵我的時間用來拿衣服的話,我們也不會這麼趕。”
依靜不甘示弱地說:“要不是回去見你的父母,我們根本都不用出門。”
她那雙又大又黑、美得不真實的瞳孔看着一然,接着說:“我剛才說錯了,我應該說要不是你父母說要分錢給男孫,我們才不會趕着回去見他們。他們是你的父母,又不是我的父母,除了他們的錢之外,他們對於我來說只是兩個與我無關的陌生人。”
一然清楚知道依靜那些討人厭的性格,他不繼續與她爭辯不是因為認為她是對的,而是他根本不屑與她有任何深入的交流。他只在乎他是否依舊是別人眼中的那個好丈夫與好父親的形象罷了。
依靜看到一然並沒有反駁她,她以為一然認輸了,所以她放軟態度先開口說:“今天會有一個新保母來面試,聽說只有二十九歲,但已經有一個小孩,所以是有經驗的。”
一然繼續看着自己手機,敷衍地回答道:“好啊。”
依靜接着說:“不過她是本地人,而且我們需要她住在我們家來照顧兒子,所以價錢比較高。”她瞧一瞧一然,帶點諷刺地說道:“但你應該不會介意價錢吧?反正你父母有很多。”他根本不想理會依靜,心想,價錢高與低或誰來照顧小孩也沒關係,只要不要煩到他便好。
依靜挑選了一件她覺得最帥氣的衣服給兒子穿,那是一件模仿西裝的嬰兒連身衣。他倆抱着兒子坐上了車,準備前往一然父母的家。
一然的父母看到小嬰兒情不自禁地散發出慈愛,兩位老人家都爭着要抱孫子。他們兩個不停地親吻着小嬰兒的臉龐,甚至是他的小嘴。依靜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她只好輕聲地在一然耳邊說:“叫你的父母不要親他的嘴,這樣很容易會傳染病毒給他的。他還這麼小,不一定有抵抗力。”
一然卻覺得依靜小題大做:“能分錢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不要和我父母這麼近?”
依靜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的碗筷,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她已經分不清那是憤怒的淚水還是委屈的淚水。
她多麼的不甘,但她仍然懂得禮貌,她知道不該在這個時候與一然有任何爭吵。她只是安靜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像個玩偶一樣,無力地反抗被人擁入懷中。
終於離開了一然父母的家,回到自己家中。依靜馬上替兒子脫了身上的衣服,準備了一缸暖水替他洗澡。一然看着依靜手忙腳亂地替兒子洗澡,難得地體諒她說:“其實請一個保母回來幫輕你也是一件好事。我們也該回到我們原來的生活,不該為了孩子而遺忘了自己。”
依靜沒有回答他,但她心裡十分同意他的這番話。她一直說服自己並沒有任何母愛,不停告訴自己她只是想要沒有任何束縛的自由,只要有自由,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樂。她愛她兒子,但她不得不承認她更愛她自己。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當父母的,小孩都可以自己慢慢地長大的。只要活着就能擁有生存的能力,儘管不是過着最快樂的人生。
※ ※ ※
“叮咚!叮咚!”門鈴的響聲打破了沉默。依靜把兒子抱起來,用毛巾包着他便去開門。
她一打開門就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站在門前。她露出甜美的笑容說:“你好,我是今天來面試的湘兒。”
依靜由頭到腳地打量了一下湘兒。她的腦海不禁飄過一個可怕的想法,一個年輕美麗的保母,加一個花心的丈夫會演變成什麼?也許這是她能擺脫這段不堪入目的婚姻的好機會,她對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不寒而慄,但她卻微笑着。她清楚明瞭她最想守護的並不是這段婚姻,而是那個已經遍體鱗傷的自己。
自從湘兒來到他們家工作後,依靜真的覺得輕鬆多了,她像是回到了從前,那個還沒有小孩,那個自由自在的自己。她重新好好打扮,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終於不像一個沒有靈魂的人了。
湘兒還沒出現的時候,依靜有時會在心裡希望兒子能夠消失,但她知道這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一句話。她愛她的兒子,但也是因為她的兒子,她掉進了一個不能自救的深淵。
湘兒把小孩照顧得很好,一然和依靜彷彿回到了還沒有生小孩的時候,他們開始出去約會,關係變得比之前更親密。他們都不知道之前關係這麼緊繃是因為小孩,還是愛情已經漸漸消失。他們這天晚上約了朋友出去吃飯喝酒,到了凌晨才回到家。
這夜凌晨,他們的家寧靜得不可思議。平常就算在夜裡,兒子還是常常會哭醒,然後湘兒會抱着他,在他的耳邊輕輕地哼一些搖籃曲。今天晚上,家裡卻安靜得有點不尋常。
依靜打開兒子的房間門,她以為會看到她的兒子正在安靜地沉睡,可惜她只看到一張嬰兒床孤單地在放中央。房間裡,一個人也沒有。她的心跳加速,飛奔去湘兒的房間,還沒打開房門的時候,她便生氣地罵湘兒:“為什麼把兒子抱進你的房間?他應該睡在自己的床上的。”可是,當她打開湘兒的房門後,卻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
她開始慌了,蹲在湘兒的房門前,抱着頭大聲地叫:“一然,兒子不見了!”
半醉的一然以為依靜在發酒瘋,他走到她的身旁想把她扶起來。
他輕聲地說:“你醉了,回房間去睡吧。”依靜抬起頭,眼淚不受控制地不停湧出,她再一次說:“兒子不見了。”一然回答:“怎會不見呢?”他走進湘兒的房間,看不到任何人,之後便說:“也許在兒子的房裡。”依靜低聲哭泣:“我已經找過了。”一然不相信依靜的話,他扔下湘兒房門前的依靜,自己走去兒子的房間。
他打開房門,只看到嬰兒床和他兒子的物品,並沒有看到自己兒子的蹤影。一陣不安湧上他的心頭,他知道如果湘兒和兒子在客廳的話,他們這麼吵,湘兒不可能會聽不到的。就算不走過去客廳裡看清楚,他也知道湘兒和兒子不在家。
他嘗試冷靜地告訴依靜:“也許兒子不肯睡,湘兒帶了他出去,你也知道兒子一定要人抱着踱步才肯睡覺。我們先打電話給湘兒吧。”
依靜擦乾眼淚,拿起手機致電給湘兒,可是電話的另一端卻傳來:“你所撥打的電話號碼已經停止使用。”她突然間覺得自己全身無力,連拿起手機的力氣都沒有,她的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一然看着發呆的依靜說:“我們還是先報警吧。”
自從兒子出生後,“希望他能消失”的這個念頭在她的腦海中飄過無數次,但她不是真的希望他會消失,她只是還不適應如何當一個母親。她有產後憂鬱,加上三年前發生的事,讓她每一次看到兒子都勾起了那些讓她心痛的回憶。有些記憶的碎片依舊像鋒利的玻璃碎一樣,輕輕一碰便會流血不止。
警察已經鎖定了湘兒拐帶孩子,但暫時找不到她的動機,也找不到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
一然和依靜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依靜雙眼通紅地瞪着一然,她向着一然咆哮:“到底是不是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湘兒是不是你的小三?她為了報復我,所以把我的兒子帶走,難怪一個這麼年輕漂亮的女人願意當保母,一切都是你惹出來的禍!”她並沒有任何根據便把所有的罪怪在一然身上,彷彿這樣做,她的內心會好過點。
“你發夠瘋了沒有?若果她是我的小三的話,我當然不會自找麻煩,還讓她在我們家工作。”
“如果她在你自己的家,更能方便你去偷情。”
一然推開抓着他不放的依靜,不客氣地說:“兒子不見了,我也很傷心,但你也不必假惺惺,別忘記三年前的你做了什麼,你別以為你自己真的很無辜,更別以為你自己真的是一位好母親。”
這句話刺痛了依靜,她再也找不到任何藉口,安靜地跟着一然上了車,準備回家。整個車程,她忽然間哭不出來,也許兒子不見了,是她的報應,是她活該的。
※ ※ ※
半年過去了,警方仍然找不到一然和依靜的兒子,也找不到湘兒。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依靜每天像行屍走肉一樣,她不睡覺,不吃飯,只是每天渴求兒子能回到她的身邊,就算不能回到她的身邊,也希望湘兒能好好地對待他。
一然卻收拾好自己,他重新過自己的生活,就像從前那樣,每天去上班,下班後去應酬,找朋友玩樂。唯一不變的是兒子的房間原封不動,他每天都會叫傭人好好打掃那間嬰兒房,就像兒子總有一天會回來似的。一然也愛自己的兒子,只是他的表達方式和依靜不一樣,就算兒子不在身邊,他依然要好好打理自己。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一個完整的自己才能給更多的愛給他的兒子。
依靜躺在沙發上發呆,有時她會流淚,有時她會自嘲,覺得是自己的報應。這天,突然有個不速之客打破了她的沉默。
外面的人第一次按門鈴的時候,依靜並沒有打算理會,她仍然動也不動地躺在沙發上。她心想,一定不會是什麼重要的人,在她心中,她最重要的兒子已經不知道去向,其他人也變得可有可無,但是門鈴不停地響。
門外的人大聲叫道:“求你救救他。”初時,依靜以為自己有幻聽,那是一把這半年來她常常希望能聽到的聲音。外面的人再次大叫:“求你們救救他,他高燒不退,一定要帶他去醫院。”
依靜確定那是湘兒的聲音,她快速地站起來,走向大門,把大門打開。她看到了她的兒子躺在湘兒的懷中,喜極而泣,伸手把兒子搶過來,擁入懷中。
湘兒痛哭流涕地說:“我沒有他的身份證,所以我不能帶他去醫院。他已經高燒了六天,求你帶他去醫院。”依靜異常冷靜,她在房子裡找到兒子的證件,便抱着兒子出發去醫院。
醫生診症的時候,一然也趕到了醫院。一然看到湘兒,他把這半年來所有的憤怒都發洩在湘兒的身上,他連環地向着她大吼:“你拐走我的兒子,我絕對不會讓你好過,就算你死了,你也不能補償我們這半年來的創傷,我會讓你下半輩子在冰冰冷冷的監牢一個人寂寞地待着。”
湘兒並沒有理會一然,她只是站在診室前,耐心地等待着醫生。醫生走到湘兒的面前說:“小孩得了肺炎,需要馬上住院。幸好及時送他到醫院,我相信用一個療程的抗生素便會痊癒。”
依靜站在湘兒和醫生身邊無奈地說:“我才是小孩的母親。”
醫生露出尷尬的表情:“不好意思,我看到她不停地哭泣,還以為她是母親。”說完,醫生便繼續去診症。
一然拿起電話:“我現在就通知警察來抓你。”
依靜拉着一然的手,叫他先別打電話,一然不懂她的用意。
依靜向一然解釋,她只是希望知道湘兒的用意,因為這樣看來,湘兒並不像有任何惡意,是湘兒求他們帶兒子去醫院的。縱使湘兒明知這樣警方便能找到她,她也願意冒這個險。加上由湘兒抱着兒子再次出現在家門前,她便開始哭哭啼啼, 那一刻,仿如湘兒才是真正的母親。
依靜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湘兒問:“你為什麼要帶走我的兒子?”
湘兒的雙眼散發出無比的母愛:“因為每個小孩都應該被愛,你不愛他,所以我把他抱走。”
這一點依靜無法反駁,在她的心底裡,她一直告訴自己,也許她並不是真的那麼愛兒子。
湘兒接着說:“一開始,我並不是有目的地想要帶走他的。直到我在你的房間裡找到了你三年前人工流產的記錄,我便知道你根本不愛你的小孩。”
這句話刺穿了依靜的心,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滑過她的臉龐,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湘兒問依靜:“為什麼有些人這麼幸運,能有當母親的福份,也不珍惜,而我卻沒有這個福份?”
那時依靜才回過神來:“你不是說你有一個小孩嗎?”
湘兒輕輕地啜泣:“我的小孩從來沒有出生過,當他還在我的肚子裡的時候,便離開了我。當時,有一天,我去廁所的時候,突然間看到褲子裡有一些血。我隔天一早便已經去看醫生,醫生說有我有機會流產。明明之後已經沒有再流血了,我還以為沒事,我怎樣猜也猜不到下次產檢的時候,醫生說寶寶已經停止了心跳。那時我才明白為什麼上次產檢的時候,醫生說聽不清楚寶寶的心跳,我還以為是衛生局的機器不夠先進,但原來是我的寶寶的心跳已經慢慢地停止。”
她續說:“我明明在不久之前還看到他的心跳的。他確實在我的身體裡生存過,我們是心連心的一體,他是與我分享過心跳的人!那個時候還是疫情期間,醫院都沒有位置,我不能馬上入院進行手術。醫生先建議我用藥流,可是已經用過兩次藥,還不能完整地把整個胚胎排出來。那時,我每天都生不如死,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小孩已經沒了,可是他的組織還是在我的體內,所以還是有很多懷孕的荷爾蒙在我身體裡,我還是有很多懷孕的症狀。”
“每天的我都嘔吐和頭暈,每天我都要承受着這一切懷孕的不適,卻同時知道我的小孩已經離開了我。到了後來,醫院才安排我去做手術把所有的組織都清出來,因為已經拖了太久,當時醫生說會有嚴重出血的風險。如果大量出血的話,他們有可能會把我的整個子宮切除。”
“當時的手術很成功,我不用切除子宮,但無論過了多久,我仍然記得那天我躺在手術床上,麻醉藥過了,護士把我拍醒,我一睜開雙眼,意識到手術做完了,也就意味着我的小孩也永遠離開了我,我的眼淚就不受控地流下來。回憶常常都會把我帶回那天,我還清晰地記得我躺在手術床上流眼淚,護士溫柔地拿起衛生紙幫我把眼淚擦乾淨的場景。每當我想起那天,我就重新失去我的小孩一次。”
依靜聽着湘兒把整個故事說完,她沒有半點懷疑,她知道有些情感是不能假裝的,有些經歷沒有親身體驗過,絕對不能編出來的。她憐憫地看着眼前流淚不止的湘兒說:“你走吧!我不報警,但你這輩子都要遠離我們。如果你再靠近我們一步,我絕不會放過你。”
※ ※ ※
三年前,依靜坐在醫生面前,醫生用專業的口脗對她說:“你有先天性心臟病,懷孕的話,你有可能會失去性命。”
那時,她選擇了放棄繼續懷孕,但就算她身體上不再懷孕,不代表她的心不再牽掛。
如同一場她永遠都擺脫不了的夢,每天都在提醒着她曾經做過的錯事,她曾經做過錯的選擇,一切都在告訴着她,她不該快樂。
這三年來,每天依靜都在懲罰自己,她沒有一天不後悔,沒有一天不怪責自己。這些傷痛別人看不見,卻會讓她內疚一輩子。
三年後,她再次懷孕,當時的她知道絕對不能放棄兒子。一直以來,她都只是在欺騙自己,說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因為她過去所做過的選擇。當初依靜是用自己的性命來讓兒子出生,怎能說依靜不愛自己的兒子呢?她愛她的兒子比愛自己還要多。只是他們很幸運,兒子出生的時候,依靜的身體能夠熬過這一關,母子平安。
一然一直以為依靜願意生小孩,是因為他的父母曾說過,只要有孫子的話,他們願意分一半的身家給孫子,然而他實在低估了一個母親能為孩子做的事。
就算什麼都沒有,依靜也會願意奉上自己的性命,來換取自己兒子的誕生。一個母親能懷胎十月,把生命賜給小孩,都一定是出自愛的,終究小孩是唯一真真切切地聽過媽媽心裡面所有跳動的人。
那些心跳聲,是小孩第一個聽到,也是最溫暖的聲音。曾經分享過同一心跳的母親與孩子,在素未謀面的時候,便已經有着永遠都不能磨滅的羈絆。
賴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