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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阿姨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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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4月12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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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盧泳灤


    一九八四

    無聲無息的,下了一夜的雪。車子駛進了心靈純白的深處,唯有隱者切慕春雨的降臨。

    當行車隧道的入口壁上出現“歡迎來到香格里拉”的標語時,我和外子不禁一起歡呼,差不多中午一時,一家人早已飢腸轆轆,由麗江到香格里拉,需要三個小時的車程。我穿上在麗江買的那件針織民族披肩,在車上開着暖氣,勉強可以抵禦車外攝氏二度的氣溫。沿路高速都冰封了,雪被鏟至公路的兩旁,車外山野與鄉鎮交替,偶爾會有幾隻犛牛,在廣漠的山崗上覓食,三三兩兩的顯得伶仃渺小,牠們的世界,連同蹄下的青草,也許正在慢慢消亡。

    這邊的網絡時好時壞,好的時候甚至會聽到廣東歌,就在車子駛出隧道的一剎,傳來的歌聲如此熟悉……

    “寒冬來風不息,回憶仍可感應,那遠去的背影。”

    是的,當所有事情都沉澱下來,我還會記得這幾句歌詞。

    初一級那位年輕美麗的班主任,在講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時,搬來了一部有點笨重的CD機,歌曲開頭有這樣的獨白:

    “我同父親分開咗,已經有好幾年。我始終唔會忘記嗰一日,佢冒住雨送我上車之後,一個人擔住雨遮,喺雨中消失嘅背影!”

    我又看見一個穿黃色雨衣的小女孩,踩着厚重的水靴,由一位年輕的父親,一手牽着小手,一手推着自行車,來到校門,父親先把自行車推向一旁的欄杆上,再望着小女孩慢慢地爬上校園的階梯,待小女孩轉過頭來,看到的是父親騎着自行車遠去的身影。

    現在我已沒有用CD機聽音樂了,連耳機都是掛耳款的,我記得這是你用半年儲蓄買的第一隻CD,吳倩蓮在一九九五發行的專輯《愛得乾脆》,你把《背影》這首歌日夜循環,那是在學校對面的鐳射光碟唱片行買來的,旁邊還有一間“捷誠咖啡店”,彼時的咖啡還離我們很遠,那咖啡豆的香味,在我的記憶中無限發酵,釀造了一貧如洗的年少,與不知天高地厚的匆匆歲月。

    ※        ※        ※

    這是最好與最壞的時代。

    從CD機到手機,要拋棄多少人民關懷與溝通技巧,從田埂小道到高速公路,只許通過而無法行走,在林間小路上,人們赤腳而來,與濕潤的土地交換年歲增長的禮讚和磨難,洞悉由破繭到成蝶,要在多少愛與痛的掙扎中建立圍牆,建立心碎與無法跨越的空虛。不知不覺間,我們把自己的秘密留在時光的深深處。

    我帶着一個“我”走進密林,竟在林中迷路,遺失了自己。

    人海裏依舊傳來你的叮嚀,時光如此遙遠,哪怕一天我們湮沒在時代與潮流中,我也許再也記不起你的臉。

    人在歸途,腳下的路若有若無,在分岔路口,有人活成了庸眾,有人活成了旅人。

    ※        ※        ※

    承教一生,我們學會了以拯救弱小為自我拯救,站在香格里拉售賣飾物與擺設的店舖外,我買了兩個方便麵和孩子們分吃。因為高海拔的緣故,這裏的熱水達不了一百度,方便麵得泡更久,一隻棕黃色的小貓慢慢地走進我們的視線,很快便奪走了小女兒的胃口,我們蹲在石階上,看貓咪在暖陽下安然的睡姿,小女兒摸了摸這個守護寺廟的小勇士,萬物有靈,也許在牠的眼中,每一位來客,早在眼神接觸間得到一刻的療癒。

    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完成心願。

    走進寺廟如臨時光回廊,此刻,你一定會叫我代你許一個願,我站在尊貴莊嚴的佛像下,驚嘆於每一尊佛像的神情,都能讀懂人們愚蠢的罪證。此刻,我站在佛像下一如迷路的孩子,世人在神明眼中誰不像迷路的稚童?

    我要為你許願,願時光未老,人情常在。

    我願能好好跟你道一聲珍重。

    這裏的香火長年不息,一個披着紅衣的小僧推着一車燈油,勤勉地在佛像中往來穿梭,只要你願意把時光和青春交託在矢志不渝的信仰中,便再也不算揮霍。這裡的所有事物彷彿悄然靜止,又彷彿只有在靜止中,才能體悟活着的意義。

    忽然,我聽到一個婦人低低的飲泣,她正為某些她不能失去的人和事而祈願,她的哭泣似乎與死亡有關。

    ※        ※        ※

    世間的所有感悟,從來無需心理準備。

    那一年我十歲,早已習慣了獨個放學,媽媽告訴我,今天放學時要繞路回家。因為好奇,我沒有照着母親的話,當步行至日常路過的水果檔,竟圍起了防線,水果散落一地,檔主之妻穿了一身黑衣,那紅腫的雙眼,空洞地注視着燃燒的紙錢,我不敢多問多想,便低着頭快步回家。

    後來媽媽告訴我,那天夜裡,一個竊賊劫財不成,竟把檔主給殺害了,彼時我還年幼,死亡(或失去)竟如此真實而貼近。當我還未來得及去意識,那每天走過的巷子,每天經過都會跟自己打招呼的人,會瞬間歸還時間予太虛,歸還宇宙一切的未知。

    以後,再沒有見過那婦人在此擺檔,我把一朵雞蛋花放在那檔販的位置,在落日晚霞中,那朵雞蛋花塵封在光之外。

    這是第一次,教我明白如何失去的夕陽。你記得嗎?

    ※        ※        ※

    關於斷捨離,我們甚麼時候可以為自己作主?

    山上售賣紀念品的小店只此一家,全都沒有標註價錢,我指着其中一串彩色的,這是由十二粒藏文琉璃珠子組成的手串,一問價格竟要兩千元。我嚇了一跳,老僧說如果買的話會給我們開光,外子說就當是這躺旅程的紀念吧。

    這位老僧遞給我手串時,還不忘道謝我們對憎侶們生活的支持。如今,這手串放在保險櫃內,如果你在,你一定會笑話我,既然不戴買來幹甚麼?

    每一時期皆有不同的尋求,我們一生中都在學習,在得到與拋棄間找到平衡點,在舊我與新我中領悟不負如來不負卿。

    結婚那年,我把書全都送人了,就是住在樓下的那個喚雅莉絲的巴基斯坦妹子,恐怕你已印象模糊吧。那年她要考大,我把那一箱箱你留下來的舊書,甚麼《拍攝人像入門》、《一百個構圖點子》、《植物圖鑑》等等,全都包箱給她,我約她晚上八時在樓下的小公園等我,那天夜裏,我一個人在昏黃街燈的窄巷裏拖着一個沉甸甸的紙皮箱,它真經不起我的拖動,書都在石板路上逐本遺落,我一邊拖一邊撿,真夠狼狽!

    此刻,天忽然飄起了毛毛雨,在靜寂無人的小公園,打在我臉上的每滴水都指向最初。

    映着朦朧的街燈,我瞥見一個少女的身影向我撲來。

    ※        ※        ※

    有時候覺得孤獨很自私,有時卻對沉默充滿浮想。

    無論前行或退後都有既定的時刻,有些花只可以開在冬季,或者在極冷寂的深夜,而風註定在記憶中無從磨滅,雨淋在某個失意時刻,日後化成了那人一生的癡念。甚或有些人得了不治之症,才學會放下,學會不再比較,懷念已然錯過的舊年華。

    當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刻,我還是會想起那個笑得天真響亮的,背着斜揹袋,斜劉海的女孩。

    永遠清醒,永遠疏離,永遠學習在艱難的時刻仍擇善固執,默默地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等待一天,在一個寂靜的冬夜,一個人獨自品茗花開花落,把苦樂參半的生活交還一陣風與一首詩。

    ※        ※        ※

    今日經過水坑尾,我為你買了一支旗,我沒有問這是為誰而賣的,這麼多年來,我還是堅信社會上仍有人願意為弱勢無助的人掏出真心。我逕自走向那幾個穿運動服的女學生,甚至她們都沒有注意到我,那熟悉的運動服,猶如當年的你。

    我們在俗化的時空中,成就了“我存”的證據。就好比那時你拉着我,走向香格里拉那段雪地石階時的一股英勇。我們跑得如此快,連連滑倒又爬起,爬起又笑倒在山色澄明的風景中,縱然我已不再年輕,縱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嘗過大笑的滋味。

    日復日,年復年,你當年的偏執,成了我今天可以依傍的大樹,在滿目繁華中自律,在孤寂落魄時自癒,自己就是唯一而絕對的答案。

    三月已過了一半,這溫暖的春風如此撩人,我在自家的陽台上栽種盆栽,還有我最愛吃的紅莓果,紅莓初熟時是誘人的粉紅色,以前住在複式單位時,天台也栽了一盆紅莓,那時陽光微醺隱透紅莓成熟的香氣,我至今也無法忘懷。

    我摘下一顆放在掌心,你讓我先把它高舉,沐浴在陽光下,那醉人的粉紅和期待品嘗的滋味在我口腔滋長,你又叫我放在鼻子嗅嗅,那股新鮮的芳美,在放在嘴裏以前的心動,叫我怎能忘記生活中處處有美好的悸動?那關於愛與美善的流動,一直婉轉傾流我心。

    現在有錢置業的人,多半不會選複式連天台了,這個名字好像被時代拋棄的遺孤,可是我卻仍舊偏好天台那純美的日光,你會說我傻吧!傻孩子,我在你眼中不過是個成熟了的傻孩子,你會笑我單純,老實,願我在人群中更大膽一些,更亮眼一些,但卻希望我一直保有這份單純的初心,就像小時候我們在教會學校學到的,只有保存最純淨初心的孩子,才擁有一張通往天國的車票。

    如果你問我,天國是怎樣的?我心裏即會閃過一幅幅人間美景,雪霽、層雲、山河、水川、湖海,與一葉即將遠行的輕舟。那時候我沒有給你答案,我只是微笑,其實我想聽你的答案。

    你說那也許是孩子的世界,我望向你淺棕色的瞳仁,我的答案也許你曉得,願你就是那個在風中佇立,吞吐生命的變幻,仍舊明眸清澈的孩子。

    ※        ※        ※

    請原諒我想不起太多,生活讓我更睿智與成熟一些。靜下來時,我會感謝苦難參與了我倆的改造。我和你就像從前樓下公園的鞦韆,我們是一高一低的完美錯落。現在我的新居,樓下也有小公園,如你所想,那些孩子們響亮的笑聲粉碎了世界的圍牆……

    香格里拉是我們的初心,如今,我終於帶着十八歲那年,寫過的那篇“給自己的信”來朝聖,經過了歲月的洗禮,翻越多少寂寞和失意,終於抵達成長的彼岸。

    生命本是一部智慧秘典,讀下來,你會發覺這原是不可改不可解的密碼,正如十歲那年,那株掉落在校裙上的雞蛋花。

    謝謝你,十八歲的初心,十八歲的我。

    盧泳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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