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設
她看着地上的影子,看不出影子的心情,剛才,她只是一時之間被刺激到,有些微失儀,些微吧。平日這個鐘點,思卿已經買好了魚肉蔬菜,回家洗衣拖地,執拾床鋪,忙這忙那的,然後吃個簡單午飯,再準備去啟智中心接德仔放學。這些確實是她的日常。此刻的她在銀行附近晃蕩,漫無目的走進一間又一間超級市場。家庭主婦?家庭主婦是一種職業⁈
儘管李俊杰不太懂得看面部表情,但這位女士的憤怒那麼明顯,他看懂了,啊不,他聽懂了。這是他作為銀行客戶服務員第一天“獨當一面”。思卿是他的第一名客戶。九點整拿到A001號籌,思卿坐在客戶服務一號櫃檯前,準備好開戶口的所需文件。一切似乎進行得很順利。思卿為自己勇奪準點第一名客戶而喜形於色;俊杰為自己第一次單獨服務的客戶是新開帳戶而感到心安。開戶的流程俊杰瞭然於心。十分鐘前俊杰的心還七上八下,擔心若接到的是一個刁鑽的老客戶,剛開張便碰釘子,身後飛出的冷箭會直接將他釘在牆上。此時,昨晚被他的拖鞋打下牆的蟑螂,在他眼底生出一個怪異的表情,牠的觸鬚仍在動、節足內縮,彷彿掙扎着要翻轉身體,也彷彿正在嚥下最後一口氣。
“潘女士請問您的職業是?”
“無業”。
“家庭主婦?”
“無業”。
“您全職照顧家庭?”
“是”。
“那就是家庭主婦啊。”
“但您問的是職業啊!你認為家庭主婦是職業?”
本來已經填妥了開戶文件,只欠一個簽名,思卿卻為了開戶表格上職業這一欄,與俊杰槓上了。為了不驚動坐在他身後的主任,俊杰盡量壓低聲音,思卿看在眼裡、心裡明白,卻難以抑制情緒。
“俊杰,經理有事找你。”
“潘女士,不好意思,請您稍等。”
其實經理哪有事情找他,這是他們的暗語,前面的同事應付不了客戶,主任便會發出暗語,然後一屁股坐到客戶面前取而代之。此時,同事便會閃進員工通道那扇門後,順道上個廁所,或者等十分鐘後回到工作間,坐到沒人的櫃檯去,輪候接待另一位客戶。
俊杰走進茶水間,一室的日光燈照得他耳朵通紅,從冰箱取出今早買的榛子拿鐵,才想起吃剩的半個吞拿魚包放在抽屜裡,不知道主任看到沒,唉!拿鐵、吞拿魚包都不是俊杰的選擇,他只是習慣了聽她說“菠蘿包不健康”,準備拿去付款的盤子上已經放了兩個吞拿魚包。飲水機上方的窗玻璃上,貼着“請保持社交距離一米”的過期海報,把銀行舖面後的天井那微弱的陽光,摺叠成一個鏡框,框住了俊杰微微低頭的背影。
回到前台,俊杰的心涼了半截。走了?客戶在他喝下半杯咖啡的時間便走了,只有兩個可能——這麼難纏的客戶被主任一下子搞定了,或者,客戶乾脆不開戶,氣跑了。兩者任選其一,或證明他無能;或開罪了新客,對他都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俊杰瞄一眼主任的辦公椅,只看到一個稍嫌瘦削的屁股印,主任?也不見了!
一般來說,銀行的客戶服務員,都是年輕入職的一輩。像俊杰這個年紀的,給客戶的印象便是老資格的銀行職員,或者是主任在人手不夠時代工,總而言之,體諒他只是個新手的客戶不會有。就在剛才,思卿眼神中的怨憤,他便理解為“難怪這把年紀還是個助理文員”!俊杰記得很清晰,他不會忘記獨當一面接待的第一名客戶的表情和眼神,哪怕他解讀的意思許多時候是錯的。今天,算是倒霉透了!想到這裡,下一位客戶已經坐到他面前。
俊杰剛要開口招呼,一抬眼便看到主任的背影,與潘女士的背影一高一矮的站在印卡機前,原來已經在等銀行卡出機。俊杰覺得有點熱,前額微微冒出了汗。
* * *
好容易到了午飯時間,俊杰在月記美食靠最裡邊的卡座坐下,點了餐,打開方才在收銀櫃檯取的一版當天報紙看新聞。
“先生,可以搭檯嗎?”
“隨便。”俊杰頭也不抬,報紙擋住了他的臉。
“杰哥,你的例湯。”伙記凡仔放下湯,順便問坐在俊杰對面的客人:“要點餐嗎?”
“D餐,熱奶茶,唔該!”一把女聲回答。
錯愕緩緩從桌面上升起,俊杰的手仍抓着報紙不放,眼前搭檯的女人,是潘女士!真是冤家路窄,俊杰坐在她對面走也不是,不走又尷尬。
“D——餐——乾——牛——飯——”凡仔不緊不慢捧着托盤正要把碟飯放在俊杰面前,瞥見桌面上兩張單子,“哈,你們點同樣的餐啊。要不要讓女士先?杰哥?”平常看着和善親切的凡仔,此刻怎麼看起來這麼尖酸刻薄!俊杰依然抓着報紙。“呃,啊”這兩個音的發出,連俊杰自己都覺得不知所云,冷不防自己的目光竟也不由自主地離開了凡仔,游走到面前的女子臉上,眼神相接間,俊杰手一抖,報紙掉到地上,急忙俯身拾起——哎唷——俊杰額頭撞到桌沿,頂!這個“頂”字沒說出口,在他心裡頂着。
“哇,你沒事吧杰哥!”
“沒事沒事。”俊杰一邊應答着凡仔, 一邊想“唉,今天真是犯太歲了!”
“不用讓我,我不趕時間返工。”從思卿口中冒出的這句話,像螞蟻爬上了耳朵,俊杰抓一抓耳朵,乾牛飯已經放到他面前,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對潘女士的話作出過回應,只看到自己的手拿着匙羮在翻騰免治牛肉和薯仔粒,蛋黃汁把白米飯撈成橙色,飢餓感在胃裡湧動,便顧不了許多開始吃飯了。
“其實我沒有投訴你的意思。”思卿冷不丁吐出了這句話,俊杰幾乎被白米飯嗆到。連忙說“沒有,沒有”,口一張,幾粒白米飯噴射而出,一粒落在思卿的奶茶中。
“不好意思!凡——仔!”俊杰慌忙起身,讓凡仔再拿一杯奶茶。然後將那杯被他污染過的奶茶拿到後面的髒碗碟盤子上。電風扇吱吱響,一隻蟑螂爬在電線上一動不動,俊杰彷彿又看到昨晚那隻蟑螂,在喘着今生最後的一口氣。
“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思卿又補了一句。
“沒事,不必介意。”俊杰聽到自己總算在潘女士面前回應了一句正常的話。
“家庭主婦啊,你說這是職業嗎?如果我是男人,無業,也填家庭主夫嗎?那沒家庭單身無業的人,又填甚麼呢?”這一連串發問,問得俊杰啞口無言。但此時的他,已從銀行的五指山走了出來,恢復了平日的待人處事模式。他看着潘女士點點頭,好像要支持她的說法似的。
“你說呢?”思卿等着俊杰的回答。
“喔,是銀行定的選項,方便一些吧。”俊杰喝着例湯,抹一抹嘴,回答思卿的問題。
“你也無可奈何,是吧?”
“啊,我夠鐘返工先走了,你慢慢。”
推開月記美食的玻璃門,正午的陽光狠狠打在俊杰的頭頂,他回應了一個飽嗝,被他甩在月記的潘女士的眼神,竟又竄上心頭。他下意識甩一甩腦袋,覺得這半天過得挺荒謬。
* * *
湖水的顏色非藍、非綠、非墨,甚至,壓根兒就不是一種顏色。俊杰在南灣湖畔坐着,他喜歡這裡的隨意,有人自彈自唱,有人吸煙看湖,有人跑步,有人散步,下班後這兒比較安靜,人人都回家準備吃晚飯。黃昏的太陽散落在水面上,像有許多金子在蕩漾,不過,今日天色灰濛,湖水落寞,映襯着停在湖邊無人踩動的天鵝船。
“阿杰,別亂跑!”
隨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兩個人的身影漸次走近,一大一小,一女人一孩子。俊杰方才聽到有人喊阿杰,會錯意了。女人走近,手上拿着一方手帕,蹲下來替孩子擦汗。
“是她!”俊杰嘀咕,這不就是一周前那位,那位,啊,潘女士。
俊杰連忙轉過頭去,繼續看他的湖,看融和門對岸不可思議的高廈林立。他與這位潘女士不期而遇,心想還是裝作沒看見好了。可潘女士卻偏偏哪兒都不坐,剛好坐到他隔鄰的長椅上。不知道是沒注意到還是也裝作看不見,潘女士沒跟他打招呼,帶着孩子坐在椅子上,輕輕敲起了琴。
叮叮咚咚,咚咚叮叮……
俊杰生出奇怪的感覺,她敲來敲去的音都一樣,不斷重複着叮叮咚咚,連Do Re Mi Fa So La都不是。方才他瞟了一眼,那個小木琴是三歲小孩的玩具,但她的兒子看來都快十歲了吧。在她敲琴的時候,孩子也特別的安靜,沒有一點聲音,哪怕是一聲笑。想到這兒,俊杰霍地站起來,扭頭走了。他不想被她看見,又得聽她嘮叨無業和家庭主婦的問題。然而在回家的路上,潘女士的影子好像纏上了他,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直到打開家門,一室的寂寞才填滿了他的心虛。
脫掉銀行制服,俊杰躺在床上,手機插上充電器,打開音樂閉目養神。他不想張開眼睛,尤其是在床上。
* * *
“這三個月以來,我看你的工作表現也可以,就是面對形形色色的客人時,應對還不是很自如,你懂嗎?”經理和顏悅色,一副慈愛的表情,俊杰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對面部表情的微小變化,他不是很容易看出差別。
俊杰點點頭說:“我會努力學習的。”
經理揮揮手,表示他可以離開經理房了。
俊杰站起身,拉一拉領帶,這個動作是老陳教他的,“在經理面前,你拉一拉鎖緊領帶,表示你重視工作儀容,懂嗎?”那天老陳不知為何對他諄諄教誨,然後搖搖頭走開了。俊杰看不出老陳有多老,有一天他在路上碰見沒穿制服的老陳,一下子幾乎沒認出來。一身便裝的老陳提着一袋子的蔬菜,看起來比上班的老陳更老,彷彿已經七十多歲似的。在俊杰的感知裡,面部表情和面部皺紋,都是較難掌握得準確的。他聽同事私下議論過老陳,說他在銀行服務了幾十年都沒升過職。以前是櫃檯文員,年紀大了就被調到保險箱部門,現在快要退休了。想到這兒,俊杰忽然明白了老陳那天搖搖頭的意思。客戶服務櫃檯兩端放了幾盆黃金葛,有一些要枯萎的樣子,葉子都沒之前神氣了。
“您好!請問要辦甚麼?”俊杰的目光從電腦屏幕移到客戶的位置,坐在他面前的是潘女士。
“我要更新資料。”思卿說,俊杰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一絲耀眼的亮光,他不理解是甚麼。
“潘女士,請問要更新甚麼資料呢?”
“職業。”思卿字正腔圓地說出這兩個字,同時向俊杰遞過去一張A4大小的紙張,“這是我的工作證明書。”
“好的,麻煩給我您的身份證。”
一番操作後,俊杰把工作證明書和身份證退回給思卿,“已經辦好了潘女士。”思卿滿意的點點頭說,“唔該晒!再見。”
(下次有資料更新的話,您可以在網頁版或手機版自己做的,方便得很,就不用花時間來銀行排隊了。)這些俊杰都沒說出口,他看到潘女士滿意的樣子,便把話吞回去,不想惹她誤會他不想為她提供服務。她還對他說:“唔該晒!再見。”俊杰莫名其妙地感覺到自己也滿意了。在這個崗位任職九個月,還是首次產生滿意的感覺,這位他的第一名客人,竟然能造成這種情緒波動,俊杰不無訝異。
* * *
這天是銀行假期,俊杰無所事事,在冬日的寒風下,他坐巴士到南灣湖,看對岸的高廈林立。雖然是中午時間,但可能因為是假期,湖畔那兩間茶餐廳反而沒幾個客人。俊杰決定向西灣湖那邊走去,也學人散散步。經過立法會大樓前的人行道,“嗨”。隨着耳邊傳來這一聲“嗨”,俊杰向左邊看去,“啊?潘女士您好!”俊杰措手不及,怎麼會碰到她!她一個人在這裡做甚麼啊?然後他瞥見她身旁放着一個空的打包盒,便明白了她應該是在這裡吃午飯。
“我去西灣湖散散步。”俊杰覺得這句話足以讓他迅速逃離潘女士,“再見。”
“等等,一起走吧。”思卿說。
俊杰料不到潘女士會有這個要求,不知如何回應,愣在那兒動彈不得。思卿將打包盒放進購物袋中,站起身說:“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不會。”俊杰聽出自己的慌張。難道我能說介意?怎麼說她也是銀行的客戶啊。
“我認得你。”潘女士這句話讓他有些不明所以,她認得他有甚麼好說的呢。
可是思卿說完這句話便沉默了。俊杰不知該找個甚麼話題,也就同樣沉默以對。兩個短小的影子領着兩人走到西灣湖,防波堤長滿了雜草。“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潘女士沒頭沒腦的又來一句令俊杰摸不着東南西北的話,沒等他反應過來,其實她也沒等他,便又開口說:
“我不是家庭主婦。”
又來了!俊杰耳朵一陣發熱。
“我是假結婚的。你見過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孩子,但他喊了我媽媽這些年,我也覺得他是我的孩子了。現在,我被離婚了,孩子也不是我的了。”
“呃……那你拿到身份證了嗎?”俊杰心裡嘀咕,原來那天在湖畔潘女士看到我啊。
“我本來就有澳門證的。”思卿的語調異常平靜。風吹過她的前額,無聲無色。
此刻,俊杰有些茫然,他看着灣仔那邊的高廈林立,冬日的太陽移到中天。然後轉過頭來,看一眼身旁的潘女士,沒看出她的心情,彷彿她只是在說今天在報章上看到的假結婚新聞。
“我母親是湖南人,父親是澳門人。母親拿到澳門證後,與我一直在鄉下跟姥姥一起生活。父親說生活在澳門不容易,他掙錢不多,倒不如留我和母親在鄉下。我書沒讀得怎麼樣,長大以後都在打零工,直到在珠海做生意的表哥和表嫂回來了。他們給了一筆錢,便計劃了我和表哥的假結婚。當時我二十歲,覺得過幾年變回單身也沒甚麼。後來表哥和他的兒子便與我來澳門了,就是你見過的德仔,表哥說反正我收入不多,倒不如他給我更高的工資,讓我與他的兒子留在澳門,一來照顧小孩,二來有人查也不怕被揭穿。他做生意兩邊走是不會有人懷疑的。”
太陽在湖中畫出一個倒影,倒影隨波晃動,像在皺眉,也像在喝着一碗酸澀的涼茶。俊杰不由自主地輕輕“啊”了一聲,然後歸於沉默。
“後來,你也猜到了吧。表哥和兒子都取得永久居民身份。這些年他看準了物流生意,淘寶代收店遍佈澳門,生意做大了,在珠海有多個倉庫,表嫂說,過幾年他們才復婚比較好,但孩子要帶回珠海跟她一起生活。錢自然不成問題,在珠海她還可以請專業護士照顧德仔。他有智力障礙,雖然不是很嚴重,但需要長時間有人照顧。就這樣,我的身份沒用了,被離婚了,工作,啊不,工資也沒了。這些年我習慣了在澳門生活,想在這裡找工作。”說到這兒,思卿原本平視的目光轉而望向俊杰,才發覺他在看湖。
“你今天要返工?”俊杰察覺潘女士好像在等他回應,不知怎的衝口而出問了一個無關緊要,卻像在提醒她的問題。
“我今天返下午班。”
“嗯。”俊杰想起她的工作證明書,終於明白了那天她眼眸中的亮光因何而來。
“我覺得自己的人生被停頓了,現在才剛剛起步。”
“為甚麼跟我說這些?”俊杰回過神來,才想起他和潘女士不過是陌路人。
“我認得你。”
“啊?”
“你以前是做解款員的。我家,啊,表哥的家樓下有自動櫃員機。”
“啊!”
“你轉做文職也不容易吧。好,再見。我夠鐘返工了。”
“再見。潘女士。”
“我叫思卿,在下環街的托兒所工作。”邊走邊回頭的思卿揮揮手,俊杰也禮貌地揮揮手,看着她的背影漸行漸遠。也許把心裡的苦水傾吐出來便輕鬆了,哪怕聽的人無動於衷。
* * *
“來——囉——豉——汁——蒸——魚——腩——”
凡仔將熱氣騰騰的鯇魚、白飯放到俊杰面前,高聲喊出菜名,是他的習慣,也是多數茶餐廳形式的食店的風格。粗獷中夾雜市井氣息,無拘無束。
“杰哥,這塊魚腩是我專門為你揀的。”
“嗯,多謝!”俊杰瞟一眼凡仔,心想,像他這樣總是喜形於色、張牙舞爪的人,大抵沒甚麼心事,真好。他自己從前也是這樣,開工收工,跟工友一齊吃飯、飲啤酒,吵吵鬧鬧、嘻嘻哈哈。
電視播放着七點半新聞,由俄烏衝突到巴以衝突,俊杰扒着白米飯,電風扇用力吹走了飯面上升騰的、溫熱的水蒸氣,世界變得很冷漠。從前,他也拿過槍,是散彈槍,除了每年續槍牌在射擊場考核,也沒真的在工作中打出過一發子彈。其實這是好事,槍手的責任是持槍戒備,若遇到劫匪倒是大難臨頭。在解款工作中俊杰遇到的,還有另一件好事——他遇到子英。
子英是大型商場內名牌化妝品專櫃的銷售員。商場的貴賓日有大折扣,他因為要替人帶些護膚品回珠海,打開微信的對話給銷售員照單執貨,銷售員說:“我認得你。”
他們便是這天認識的,子英是個漂亮、健談的女人,也許是銷售員的職業習慣,在他倆的情感世界中,子英永遠是主動派。
“以下報道本地新聞,身份證明局再揭發一宗假結婚案件,涉案人八名……”
電視的新聞報道,讓俊杰想起潘女士的假結婚,口中的白飯嚼出人生的苦澀滋味。
“呵呵,咁都得啊,表叔娶表侄女,女婿娶表姨!現在被查出的假結婚真多,都十幾二十年前的事,”凡仔似乎對假結婚的案件很有興趣,“怎樣查出來的呢,杰哥,你說呢?”
俊杰搖搖頭,看一眼凡仔,“你真八卦!”心想,要是自己也被懷疑是假結婚,面對審查時都不知從何說起,希望潘女士不會被揭發吧。
手機叮鈴了一下,是電腦部同事發來的微信:“今晚系統重設,明天你試一下更新的系統有沒有問題。”
重設?啊,不管婚姻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和潘女士的人生如今不也被重設了嗎?
* * *
俊杰也是湖南人,獲保安公司聘用來到澳門工作,由普通解款員做到持槍員,然後遇到子英。十年的外僱身份,本地人口中的外勞,因子英而改變了。在澳門的名牌化妝品零售業績屢創新高這些年,子英也從專櫃銷售員做到店舖主任,再升上銷售經理,事業蒸蒸日上。他和她的距離卻越拉越遠。子英倒不是介意他的收入比她少,但她希望他有所改變。
“以前你是外勞無得揀,你已經拿到澳門居民身份證了,今後的前途是可以由你話事的。”子英是一個努力工作的人,為自己的前途奮鬥,她認為俊杰也應該這樣做。“你好歹也是中專會計畢業,去報讀一些增值課程,同時補一下英語,找一份對口工作,慢慢升上去。”婚後子英總是這樣鼓勵他。卧房掛着一張巨大的結婚照,穿白色禮服的他,與子英的婚紗珠聯璧合,在十字教堂外,跟同日成雙成對的新人一起成為神仙眷侶。教堂對面的婚姻登記處雖小,卻承載着許多諾言。他和子英在登記官面前,一起承諾今生!
衣櫃裡仍放着子英的衣服,“這樣比較穩妥。”子英說。
沒等他找到對口工作,子英便有了身孕,“不是你的。”子英說:“對不起!”
此後,俊杰躺在床上都是雙眼緊閉,害怕一張開眼便看到牆上的巨大幸福,“婚紗照還是先不要拆下來比較穩妥。”子英說。
子英搬走幾個月後生了一個男孩,孩子不是他的卻也是他的,在出生證明書上。“反正孩子跟我姓,我們遲些才辦離婚也可以,等你拿到永久居民身份吧,這樣比較穩妥。”子英說:“他辦離婚手續還需要一些時日。”子英補上一句,像補妝那樣輕描淡寫。
“你也不要放棄事業追求,畢竟花了好幾年取得的經濟學士學歷,好嗎?”子英總是這樣鼓勵他。在他們的情感世界裡,子英永遠是主動派,結合時是、分開時也是。在俊杰的眼裡,子英是個寬容、體貼的女人。為了讓他安心奮發向上,子英不介意他減少工時去讀夜間大學;子英不介意天天吃外賣;子英不介意他沒多餘的錢供房貸;子英不介意他繼續住在他們婚後買的這套開放式單位裡;子英不介意給他澳門人的身份。“等我們正式離婚時,我會把屬於你的一半業權買下,這樣比較穩妥。”子英說。
銀行這份工作,也是子英託人介紹的,要不然,在眾多大學畢業生中,俊杰這個三十多歲、沒相關工作經驗的人,恐怕連面試的機會也沒有。子英給了他一個令人羨慕的身份、支持他努力向上、協助他邁向人生的新旅程,只不過,他今後的人生中不會有子英同行。
沒有子英的日子,他不知道該走哪個方向,他記得最初來到澳門,對岸的灣仔沒有高廈林立,南灣湖畔只是一個他坐解款車每天經過的地方。凡仔沒問怎麼都不見杰嫂,這可能也是餐廳伙記的習慣,不管誰跟誰一起來還是不在一起,都不打聽、不過問,客人高高興興來吃飯便好。
* * *
老陳今天正式退休,銀行同事買了一個蛋糕,算是祝賀老陳榮休。
拍大合照前俊杰在洗手間遇見老陳,老陳對着鏡子整理頭髮、拉一拉領帶。
“要重視工作儀容啊,懂嗎?”老陳拍一拍俊杰肩膀,搖搖頭出去了。
“我懂。”俊杰向鏡中的自己說。
水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