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top top
第C08版:小說 上一版3  
      本版標題導航
腐壞了的糖果
第六感
     [ 設為首頁 ] | | [ 返回主頁 ] |
今日日期:     版面導航
當前報紙日期:
2023 10月6日 星期
 
下一篇4  
  放大 縮小 默认        

腐壞了的糖果

賴 兒


    腐壞了的糖果

    “你有聽過安樂死嗎?”

    “你說貓狗的那種?”

    “我指的是人的那種。”

    樂兒是我在葡萄牙唸大學時認識的一位朋友。我們不同學系,也不同學校,所以直到現在我回想起來,仍然覺得我們能夠在葡萄牙相識真是緣份。

    那天,我在咖啡店裡想買杯咖啡,到了要付款的時候,卻發現我的錢包被偷走了。剛好站在我後面的樂兒幫我付了錢,我尷尬地向她要了聯絡方式,方便以後還錢給她。

    當時的我們都聽得出我們的葡萄牙語並不是非常流利,便好奇地問了一下對方來自哪裡,恰巧我們都是澳門人。雖然在葡萄牙能遇到澳門人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我卻有點想感激那個小偷把我的錢包偷走,是那個小偷讓我能遇見樂兒。

    我唸的是藝術,樂兒唸的是獸醫,我們的性格理應差天共地。照常理,她應該是一個相信科學的人,而我應該是一個憑着感覺的人。事實上,樂兒比我更加感性,她像是一片深不可測的大海,我常常都很希望能探究她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樂兒總說:“每個人都有着不同的傷疤,有些深,有些淺。”

    我每次都以開玩笑的態度回答:“你看起來不像是有任何疤痕的人。”

    她每一次都只是笑而不語,直到有一次我說:“現在科技這麼發達,就算有疤痕也能夠恢復本來的樣貌,現在祛疤的東西太多了。”

    她突然捲起她的衣袖,我看到了很多大小不一、像蚯蚓的疤痕。那一刻,我嚇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直以來我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我頓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她卻露出笑容,溫柔地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用為我感到難過。”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她接着說:“我之前發生了車禍,被玻璃碎弄傷了手臂。是不是很失望?不是什麼被虐待或者有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用一副看起來毫不在意的表情描述這一切。

    她說完便把衣袖拉下來,把自己的雙手蓋住,我這時才懂得反應過來:“當然不是,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傷害。”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不敢相信她擁有一張白皙光滑的臉龐,卻同時擁有一雙佈滿傷痕的手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更美好的東西也許會有想埋藏的時刻,然而樂兒的傷不僅在她的身體上,也深深在她的心靈上刻上了烙印。

    我們畢業後,各自回到澳門。樂兒很快地順利進了一間獸醫診所當獸醫,而我在一間設計公司當設計師,我們偶然也會約出來見面。她每天都非常忙碌,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好像是拿工作來麻醉自己。有一次我約她出來見面,她像以往一樣與我談天說地。臨走前,她微笑着說:“我突然想起今天約你出來的原因。”說完,她從她的包包裡拿出一張卡,然後遞給我。

    我掩飾不掉自己驚訝的表情,那是她的婚禮邀請卡。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她已經有男朋友。她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樣子說:“抱歉一直都沒有跟你提起我和他的事,我們已經在一起好多年了,我去葡萄牙唸書前,我們就已經在一起了。這幾年,我和他的事業都發展得還不錯,我們才決定結婚的。”

    我露出笑容想要掩蓋我的尷尬 :“怎麼不早點和我說呢?我們當了好朋友這麼多年,我一定要準備一份很好的禮物給你。”

    那時,我知道我的心意從今刻開始只能永遠放在心底裡,我後悔自己為甚麼不早點把自己的心聲說出來。

    樂兒結婚後,因為身份已經不同,我們變得比較少碰面。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她的來電:“我有事想和你說,可以出來嗎?”她在電話的另一端輕聲地說,她的音量小到像是害怕有人在偷聽似的。

    我們相約在以前我們常去的一家咖啡廳裡見面。她看起來比我印象中憔悴得多,她的臉色蒼白,連唇上都沒有透出半點血色。那一刻,我們彷彿好多年沒見,她突然間變老了,但事實是距離上次我在她的婚禮上見到她,也只是三個月前的事。她的口味依舊沒有改變,仍然只喝熱美式。我認識她這麼多年,她半點帶甜的飲料都不喝,就算只是加了鮮奶,她都會覺得太甜。有時候,我覺得她喜歡的和她的長相很不搭,她看起來就是那種像糖果一樣甜的女孩,她對每一個人都總是帶着微笑,不禁讓身邊的人都喜歡靠近她。她拿着她的熱美式,眼神充滿着疲倦:“你有聽過安樂死嗎?”

    我不解地問:“你說貓狗的那種?”

    她面無表情地回答:“我指的是人的那種。”

    我一臉愕然:“人的那種?你是指放棄治療嗎?”

    她喝了一口咖啡,緩緩地說:“在瑞士有一個機構可以提供安樂死給一些有需要的人,只需通過不同的測試和評估,確保他們都符合資格,便可以接受安樂死。”

    “但什麼人才是所謂的符合資格?”我有點不明白這機構是在幫人還是在害人,在我心中,每條生命都是寶貴的,怎能隨便說想要死?

    “有些人患有治不好的病,或者有嚴重情緒問題,都是符合資格的。”我一時不懂得怎樣回答,樂兒接着說:“這整個過程中是完全沒有痛楚的,會先注射鎮靜劑,以確保那個人感到非常平靜和安詳,接着,便會為他注射一種有毒的藥物,這種藥物會導致呼吸系統和心臟系統停止工作,整個過程都是非常快速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便隨便問:“和動物的安樂死一樣嗎?”

    “嗯,可以說是一樣的。”我只是點點頭表示同意,便沒有說話。

    “我當獸醫這麼多年,曾替很多動物進行安樂死,看着牠們能夠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這不是很好嗎?”

    “那怎可能相提並論?我們剛剛說的是人,是人類!你平常工作面對的是動物。”我激動地說。

    “那又有什麼分別?都是生命,我們都會有身體或心靈上不能承受的疾病或傷痛,如果有人能幫我們解脫,那不是很好嗎?而且我平時工作面對的動物,其實比起很多人都更加有人性。”

    我嘆了嘆氣,不想與她繼續辯論,明知故問:“那你跟我說這些的用意是什麼?”

    她用非常平靜的語氣,慢慢地說道:“我想去瑞士。”

    自從上次我們不歡而散之後,我有好一陣子沒有再見樂兒。坦白說我是有點生她的氣吧!她樣樣條件都好,簡直是人生的勝利組,比起很多人幸福多了,她憑什麼說想要了結自己的生命?有時我會覺得她只是一時想不通,有時我卻很害怕她真的去了瑞士。雖然與她相識多年,但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對她的了解並不深,她像是一個充滿着秘密的人。

    那天,我下班後忍不住去獸醫診所找她一起去吃晚飯。我一打開門,有隻黑白色的雪橇犬往我的方向跑過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怕狗的,但看到突然有隻身形龐大的狗隻向着我撲過來,我還是害怕地大叫了一聲。有個護士把狗拉着,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準備帶牠出去散步,剛剛來不及替牠繫上狗帶,牠便自己跑出來了。”

    我對護士說:“沒事沒事。”說完,我記起了今天來的目的,於是禮貌地問:“請問樂兒今天有上班嗎?”

    那位護士疑惑地問:“是李樂兒醫生嗎?”

    “對呢。”

    “她在一個月前已經辭職了。”

    我聽到的當下,臉色都變了,惶恐地問:“那你知道她是否去了別的診所?”

    護士說:“應該沒有吧,她說她會離開澳門。”

    離開診所後,我驚恐不安地奔向樂兒的家。我渾身顫抖,覺得好像全身的筋骨都在抽搐一樣。

    我來到樂兒的家門前,發了瘋地不停按她家的門鈴,直到聽到屋裡有人開門,我才能把自己的情緒調整好。

    眼神發呆的樂兒打開了門,冷冷地問:“你找我,有事嗎?”

    我沒有經過她的同意,便擅自闖進去她的家裡,我深怕如果現在不抓緊着她的話,她便會消失在我眼前。我拉着她的手關切地問:“你為什麼辭職了?”

    “我不想工作。”

    “你還想去瑞士嗎?”她甩開了我的手,走過去坐在沙發上,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跟着走過去坐下來。

    我問樂兒:“你先生呢?”

    “我們在上個月已經離婚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離婚了?可是你們才剛結婚。”

    “他接受不了我的情緒,他覺得我好像把他拉進一個沒有盡頭的深淵,他覺得只要跟我在一起,他就永遠逃離不開那個深淵。他也沒有錯,誰會願意跟我這樣的一個人在一起?”她自嘲地說,然後嘴角上揚,她的笑容不禁讓我感到心寒。

    我輕輕地拍了她的手臂一下:“到底怎麼了?”

    她收起了笑容,低聲哭泣起來:“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我當初是騙你才說我是因為交通意外,所以才會滿手疤痕?難道你沒有想過這一切都是人為的?”

    我愣住了,過了幾秒,才開口問:“所以你的疤痕是被人虐待的?”

    “比起人類,我更喜歡動物,所以我當獸醫。”

    “所以呢?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只是低着頭,並沒有回答。

    以我對她的了解,我知道就算我再追問,也不會得到答案的。我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旁,彷彿當時的我就已經預料到這次是我最後一次與樂兒肩並肩坐在一起。那一刻,我徹底地明瞭我將會永遠失去她,只想好好珍惜我們還能在一起的時刻。

    她打破了沉默:“只是感到輕微的失去意識,這種感覺與我們入睡的感覺很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這是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我的眼淚一連串地滑過臉龐,她伸手把我的淚都擦乾淨,對着我微笑:“而且夢境都是好的,我從此不會再難過。”

    她說她要休息了。我目不轉睛地看着站在我眼前的樂兒,因為我清楚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能見到這雙溫度極低卻極亮的瞳孔,我只想把眼前的這一幕好好放進記憶裡。

    臨走前,我看到她把她的婚戒脫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放進一個漂亮的盒子裡。也許這枚戒指對她來說就像枷鎖一樣,只要放下,她才能真正地擁有自由。

    我離開樂兒的家後,獨自走在無人的街道上,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更顯出我的無奈。我沒有能力去改變樂兒的想法,在我離開她的家,默許她的意願時,我的眼淚終於決堤了。她像極了一顆腐壞了的糖果,外表還是好好的,甚至讓人有種甜絲絲的錯覺,殊不知內裡早已被細菌侵蝕,破壞了最原始的味道。

    我後悔當初沒有加把勁地追求她,如果我們在一起,也許她會改變主意,也許她會快樂些,我卻心知肚明根本沒有那麼多個也許。她會走到這一步一定是日積月累的,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只能怪我沒能早點發現。樂兒是我心底裡永遠不會痊癒的一個傷口,只要一觸碰到便會劇痛無比。我最終都不曉得她的疤痕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到底是人為還是意外?這個秘密會一直跟着樂兒一起。我不懂她明明學歷好,外貌好,事業好,為什麼會憂鬱?我猜正正就是因為旁人不懂,所以才稱得上是病態。

    樂兒的棕色頭髮更能凸顯出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她常常綁着一條馬尾,無論過了多久,我都仍然依稀地記得她的馬尾在搖擺,轉過身對着我微笑的樣子,那是我見過最美的景色。我不知道最後她是否真的去了瑞士,但她從此就在我的世界裡消失了。

    在我的回憶當中,樂兒笑得

    比任何人都更甜。

    賴    兒

下一篇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