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非公子與紅妝

    ——袁枚與《漪香夫人采芝圖》

    中國的思想與藝術，從晚明開始，撥開長久以來的溫柔敦厚，投向聲色犬馬的萬丈紅塵。人們開始探索真純的天性、坦然面對真實的自我。這股與之前千年的傳統迥然而異的思潮，或稱其為浪漫主義，或目其為文藝復興，或名之曰啟蒙運動，在中國思想史與藝術史的銀河上增添了許多光彩特異的星辰。李贄與袁宏道、湯顯祖與張岱、徐渭與陳洪綬、馮夢龍與金聖歎、蒲松林與曹雪芹……每一個名字的背後都是一幅引人入勝的畫卷。

    清代乾嘉時期與紀曉嵐齊名、號稱“南袁北紀”的“隨園老人”袁枚，他的人生好似這股風潮的一個別致注腳。袁枚得享高夀，生前便名滿天下，雖然仕途不顯，但“百餘年來，極山林之樂，獲文章之名，蓋未有及君也”（姚鼐《袁隨園君墓誌銘》）。他有才情，好交遊，為文倡為“性靈說”，“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貴重之”（同前）；他樂於享受，好園林，經營隨園；好飲食，寫下《隨園食單》；好聲色，廣受女弟子。袁枚晚年收授眾多女弟子的舉動不可謂不驚世駭俗，他不僅與她們談詩論文，與她們知己相稱，還為她們刻印《隨園女弟子詩選》，在他影響廣大的著作《隨園詩話》中不遺餘力地推薦她們的詩作。清代詩壇特多閨秀詩作，是為一大風景，這固然是時風使然，也與少數觀念開放的文人——比如袁枚——大力提倡有關。雖然人們對此褒貶不一，有人豔稱其“才女盡為詩弟子”（孫昌時《贈隨園太史》），也有人斥其淫邪淺薄，但客觀上確實是因為袁枚，使得許多不甘於機杼的女性拾起筆硯，把詩思與才情留傳下來。

    周月尊的《漪香夫人采芝圖》

    為時代所限，袁枚的女弟子大多仍出於官宦或優渥的家庭，比如內閣中書席寶箴的孫女席佩蘭，四川按察使孫嘉樂的三個女兒雲鳳、雲鶴、雲鵬，廣西巡撫葉紹楏的妻子陳長生，福建布政使錢琦的女兒錢林，湖廣總督畢沅的女兒畢慧及兩位如夫人張絢霄和周月尊。周月尊字漪香，就是這張《漪香夫人采芝圖》中描繪的美人。

    畫中周夫人正面對着觀者，看她的裝扮，仿似世外的仙姑，裙裾上繡滿桃竹與各色蝴蝶，腰間繫着葫蘆，肩負四時鮮花，手裡提着數枝碩大的靈芝，像是剛從哪座仙山採芝而歸，雖然已修長生之術，畢竟不忍辜負紅顏，難免沿途採摘花朵，滿插雲髻。畫像並非出自有名的畫手，不過這位佚名作家仍向觀眾忠實地傳達了時代的審美趣味：美人體態嬌柔，眉眼纖秀，神情中帶着婉約的書卷氣和某種只可意會的情意。

    畫像四周滿幅的題跋提示着讀者，它所記錄的遠遠不止是一位名媛的美貌，更有一段可堪回味的逸事。畫幅右上是著名清代書法家、詩人王文治題寫的畫名“漪香夫人采芝圖”，詩堂是他記錄的此畫的來由，以及抄錄袁枚弟子劉霞裳為此畫所作的兩首詩。與王文治同列書法“清四大家”的梁同書，雖不及題句，也在畫幅左側寫了觀款，一幅女子肖像能得當世兩位書法大家之題，實屬難得。原來袁枚請人畫有一幅《隨園雅集圖》，想請周月尊題跋，於是將圖與乞詩的信一起寄給周月尊。沒想到書信剛發出，就收到了周氏請求為其畫像題詩的信，袁枚請畫工把周氏的肖像臨摹下來，就是此圖，而周氏亦不約而同地請人臨摹了袁枚的《隨園雅集圖》。這一番惺惺相惜的雙向奔赴必然令袁枚既感懷又得意，所以不但請王文治在畫上寫清了前因後果，還請另一位善書的文人管鏞，將周夫人向自己求詩的書信抄錄在畫像上方。而他自己為此所作的三首詩，則由其弟子劉霞裳代筆題寫在畫面左下方。從這些往來信件和詩歌中可以看出，袁枚與畢沅周月尊夫婦往來親密，他唯一的嫡子袁遲拜認周氏為乾娘，而周氏來信告知她年方三歲的幼子嵩珠剛剛成功接種天花、邁過了人生的第一道險關，這都是因為收認袁遲而得來的福氣。

    此外，畫幅下方的六小段題跋，都是袁枚的隨園女弟子，依次為：張秉彝、駱綺蘭、徐裕馨、汪妽、孫雲鳳、孫雲鶴。這幾段題跋書法近似，且與其上劉霞裳的書法十分相像，很有可能也是劉氏代筆。並且這幾段題跋的落款都只署名，並不落“書”字，至於名下各有印章，則上面劉氏代袁枚寫的題跋下也鈐有兩枚袁氏的名章，或是表示所題詩句的歸屬。

    孫雲鳳與《湖樓請業圖》

    六人中，尤以孫氏姐妹與駱綺蘭為佼佼者。孫雲鳳是袁枚最器重的女弟子之一，八歲就能以“邕邕鳴雁”對“關關雎鳩”，有兩部詩集傳世。袁枚兩次在杭州與眾女弟子的雅集，都是由雲鳳召集，在她家寶石山莊裡的湖樓舉行的，袁枚後來請人畫成《湖樓請業圖》，至今尚有數本流傳。有趣的是此圖雲鳳、雲鶴兩人的題跋後所鈐用的印章完全一樣，都是姐姐雲鳳的。妹妹雲鶴與姐姐一起問業袁枚，曾作有一首專詠指甲的詞，前所未見，細膩有趣，可惜年未三十而卒。

    駱綺蘭詩情出眾，袁枚曾經歎賞其詩“今館閣諸公能此者，問有幾人”（《隨園詩話》），她編《聽秋館閨中同人集》，收錄閨閣詩人的作品，在序言中感歎女子學詩、作詩之難，既囿於識見，又困於境遇，自己從袁枚、王文治、王昶三位當世名家學詩，得到老師的稱許卻仍遭到非議，稱女子不宜作詩，作詩而又與詩人來往更是非禮。駱綺蘭抗聲詰問：“蘭思三百篇中，大半出乎婦人之什，葛覃卷耳，後妃所作；采蘩采蘋，夫人命婦所作；雞鳴昧旦，士婦所作。使大聖人拘拘焉以內言不出之義繩之，則早刪而逸之矣。而仍存之於經者，何哉？”看這幾句，駱氏之才情膽魄，非堪領袖閨閣，更在許多腐儒之上了。

    袁枚與劉霞裳

    除了眾女弟子，這幅畫上的另一個人亦十分特別，那便是為袁枚代筆的劉霞裳。劉氏名志鵬，字霞裳，是袁枚晚年最親密的弟子，袁枚暮年幾次出遊，都由他陪同，也是袁氏詩文中最多提及的人之一。劉霞裳年少美風姿，性情也很聰穎可愛。袁枚記兩人初見時，劉呈上自己的詩作，袁不忍心令他失望，就把其詩貼在牆上，劉洋洋自得十分高興。後來兩人同遊天台山兩月有餘，一路唱和，想必劉霞裳在作詩上有了很大的長進，等到回家，他氣急敗壞地奔到書房，把牆上自己的詩全撕下來燒掉，不好意思地對着袁枚大笑起來。因為與劉霞裳的親近，袁枚也遭到強烈的非議，而他則辯解這是世人的誤解與偏見，他們“絲毫無染，皇天后土，實聞此言”（《答朱石君尚書》）。

    袁枚營造居住的隨園，原來是曹寅的園子，曹家中落後歸於繼任的江寧織造隋赫德，因名“隋園”，後來被袁枚買下，更名“隨園”。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住在大觀園中的袁枚也頗有幾分賈寶玉的意思。其實，對於袁枚的非議，說他有龍陽之好也好，說他廣收女弟子、為名教所不容也好，其論不在袁枚是否確有其行，而在於他的言行作風與傳統禮教有所違背。袁枚所處的時代，既承晚明風氣的餘緒，又正值經學中漢宋之爭的高潮，正統理學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他的非常之行，非常之名，自然招來非常之議。不過，也正因為此，袁枚的詩文言行才會直到今天都為人所樂道，這也說明，不論何時何地，人性中的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上海博物館副研究館員 孫丹妍